红楼梦
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
话说尤二姐听了凤姐之言,感谢不尽,只得跟了他来。尤氏那边怎好不过来的,少不得也过来跟着凤姐去回,方是大礼。凤姐笑说:“你只别说话,等我去说。”尤氏道:“这个自然。但一有了不是,是往你身上推的。”说着,大家先来至贾母房中。正值贾母和园中姊妹们说笑解闷,忽见凤姐带了一个标致小媳『妇』进来,忙觑着眼瞧,说:“这是谁家的孩子?好可怜见的。”凤姐上来笑道:“老祖宗倒细细的看看,好不好?”说着,忙拉二姐说:“这是太婆婆,快磕头。”二姐忙行了大礼,展拜起来。又指着众姊妹说:这是某人某人,你先认了,等太太瞧过了,再见礼。二姐听了一一又重新故意的问过,垂头站在傍边。贾母上下瞧了一遍,因又笑问:“你姓什么?今年十几了?”凤姐忙又笑说:“老祖宗且别问,只说比我俊不俊。”贾母又带上眼镜,命鸳鸯琥珀:“把那孩子拉过来,我瞧瞧肉皮儿。”众人都抿嘴儿笑着,只得推他上去。贾母细瞧了一遍,又命琥珀:“拿出手来我瞧瞧。”鸳鸯又揭起裙子来。贾母看毕,摘下眼镜来,笑说道:“竟是个齐全孩子,我看比你俊些。”凤姐听说,笑着忙跪下,将尤氏那边所编之话,一五一十,细细的说了一遍,“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,先许他进来住,一年后再圆房。”贾母听了,道:“这有什么不是。既你这样贤良,很好。只是一年后方可圆得房。”凤姐听了,叩头起来。又求贾母着两个女人一同带去见太太们,说是老祖宗的主意。贾母依允,遂使二人带去见了邢夫人等。王夫人正因他风声不雅,深为忧虑;见他今行此事,岂有不乐之理。于是尤二姐自此见了天日,挪到厢房住居。
凤姐一面使人暗暗调唆张华,只叫他要原妻,这里还有许多陪送外,还给他银子安家过活。张华原无胆无心告贾家的,后来又见贾蓉打发人来对词。那人原说的:“张华先退了亲。我们皆是亲戚,接到家里住着是真,并无娶之说。皆因张华拖欠了我们的债务,追索不与,方诬赖小的主人那些个。”察院都和贾王两处有瓜葛,况又受了贿,只说张华无赖,以穷讹诈,状子也不收,打了一顿赶出来。庆儿在外替他打点,也没打重。又调唆张华:“亲原是你家定的,你只要亲事,官必还断给你。”于是又告。王信那边又透了消息与察院。察院便批:“张华所欠贾宅之银,令其限内按数交足;其所定之亲,仍令其有力时娶回。”又传了他父亲来,当堂批准。他父亲亦系庆儿说明,乐得人财两进,便去贾府领人。凤姐一面吓得来回贾母,说如此这般,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,并没和那家退准,惹人家告了,如此官断。贾母听了,忙唤尤氏过来,说他作事不妥,“既是你妹子从小曾与人家指腹为婚,又没退断,使人混告了。”尤氏听了,只得说:“他连银子都收了,怎么没准!”凤姐在傍又说:“张华的口供上现说不曾见银子,也没见人去。他老子又说:‘原是亲家母说过一次,并没应准;亲家母死了,你们就接进去作二房。’如此没有对证,只说好由他去混说。幸而琏二爷不在家,没曾圆房,这还无妨;只是人已来了,怎好送回去,岂不伤脸?”贾母道:“又没圆房,没的强占人家有夫之人,名声也不好,不如送给他去。那里寻不出好人来。”尤二姐听了,又回贾母道:“我母亲实于某年月日给了他十两银子退准的。他因穷急了告,又翻了口。我姐姐原没错办。”贾母听了,便说:“可见刁民难惹。既这样,凤丫头去料理料理。”凤姐听了无法,只得应着回来,只命人去找贾蓉。贾蓉深知凤姐之意。若要使张华领回,成何体统,便回了贾珍,暗暗遣人去说张华:“你如今既有许多银子,何必定要原人。若只管执定主意,岂不怕爷们一怒,寻出个由头,你死无葬身之地。你有了银子,回家去什么好人寻不出来。你若走时,还赏你些路费。”张华听了,心中想了一想:“这倒是好主意。”和父亲商议已定,约共也得了有百金,父子次日起个五更,回原籍去了。贾蓉打听得真了,来回了贾母凤姐,说:“张华父子妄告不实,惧罪逃走,官府亦知此情,也不追究,大事完毕。”凤姐听了,心中一想:若必定着张华带回二姐去,未免贾琏回来,再花几个钱包占住,不怕张华不依;还是二姐不去,自己相伴着还妥当,且再作道理。只是张华此去不知何往,倘或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,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,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。原先不该如此将刀靶付与外人去的。——因此悔之不迭,复又想了一条主意出来,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,或讹他作贼,和他打官司,将他治死;或暗中使人算计;务将张华治死,方剪草除根,保住自己的名誉。旺儿领命出来,回家细想:“人已走了完事,何必如此大作。人命关天,非同儿戏。我且哄过他去,再作道理。”因此在外躲了几日,回来告诉凤姐,只说:“张华因有了几两银子在身上,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,五更天已被截路人打闷棍打死了。他老子吓死在店房,在那里验尸掩埋。”凤姐听了不信,说:“你要扯谎,我再使人打听出来,敲你的牙。”自此,方丢过不究。凤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,更比亲姊亲妹还胜十倍。
那贾琏一日事毕回来,先到了新房中,已经悄悄的封锁,只有一个看房子的老头儿。贾琏问起原故,老头子细说原委,贾琏只在镫中跌足。少不得来见贾赦与邢夫人,将所完之事回明。贾赦十分欢喜,说他中用,赏了他一百两银子,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唤秋桐者,赏他为妾。贾琏叩头领去,喜之不尽。见了贾母合家中人,回来见凤姐,未免脸上有些愧『色』。谁知凤姐儿他反不似往日容颜,同尤二姐一同出迎,叙了寒温。贾琏将秋桐之事说了,未免脸上有些得意之『色』,骄矜之容。凤姐听了,忙命两个媳『妇』坐车在那边接了来。心中一刺未除,又平空添了一刺,说不得且吞声忍气,将好颜面换出来遮饰。一面又命摆酒接风,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。贾琏心中也暗暗的纳罕。那日已是腊月十二日,贾珍起身先拜了宗祠,然后过来辞拜贾母等人,合族中人直送到洒泪亭方回,独贾琏贾蓉二人送出,三日三夜方回。一路上贾珍命他好生收心治家等语,二人口内答应,也说些大礼套话,不必繁叙。
且说凤姐在家,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说得,只是心中又怀别意,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:“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,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,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,又和姐夫有些首尾;‘没人要的了,你拣了来。还不休了,再寻好的。’我听见这话,气个倒仰,查是谁说的,又查不出来。这日久天长,这些个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。我反弄了个鱼头来拆。”说了两遍,自己又气病了,茶饭也不吃。除了平儿,众丫头媳『妇』无不言三语四,指桑说槐,暗相讥刺。秋桐自为系贾赦之赐,无人僭他的,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,岂肯容他,张口是“先『奸』后娶,没汉子要的娼『妇』,也来要我的强。”凤姐听了暗乐,尤二姐听了暗愧暗怒。凤姐既装病,便不和尤二姐吃饭了。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,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。平儿看不过,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他吃;或是有时,只说和他园中去顽,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与他吃,也没人敢回凤姐。只有秋桐一时撞见了,便去说舌告诉凤姐,说:“『奶』『奶』的名声生是平儿弄坏了的。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,却往园里去偷吃。”凤姐听了,骂平儿说:“人家养猫拿耗子,我的猫倒只咬鸡。”平儿不敢多说,自此也要远着了;又暗恨秋桐,难以出口。园中姊妹,如李纨迎春惜春等人皆为凤姐是好意;然宝黛一干人,暗为二姐担心。虽都不便多事,惟见二姐可怜,常来了,倒还都怜恤他。每日常无人处说起话来,尤二姐便淌眼抹泪,又不敢抱怨,凤姐儿又并没『露』出一点坏形来。贾琏来家时,见了凤姐贤良,也便不留心。况素昔以来,因贾赦姬妾丫鬟最多,贾琏每怀不轨之心,只未敢下手。如这秋桐辈等人,皆是恨老爷年迈昏瞶,贪多嚼不烂,没的留下这些人作什么;因此除了几个知礼有耻的,馀者或有与二门上小幺儿们嘲戏的,甚至于与贾琏眉来眼去,相偷期约的,只惧贾赦之威未曾到手。这秋桐便和贾琏有意,从未来过一次。今日天缘凑巧,竟赏了他,真是一对烈火干柴,如胶投漆,燕尔新婚,连日那里拆得开。那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,只有秋桐一人是命。凤姐虽恨秋桐,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,自己且抽头,用借剑杀人之法,坐山观虎斗,等秋桐杀了尤二姐,自己再杀秋桐。主意已定,没人处常又私劝秋桐说:“你年轻不知事。他现是二房『奶』『奶』,你爷心坎儿上的人,我还让他三分,你去硬碰他,岂不是自寻其死!”那秋桐听了这话,越发恼了,天天大口『乱』骂,说:“『奶』『奶』是软弱人,那等贤惠,我却做不来。『奶』『奶』把素日的威风怎都没了!『奶』『奶』宽洪大量,我却眼里『揉』不下沙子去。让我和他这『淫』『妇』做一回,才知道。”凤姐儿在屋里,只装不敢出声儿,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,饭也不吃,又不敢告诉贾琏。次日,贾母见他眼红红的肿了,问他,又不敢说。秋桐正是抓乖卖俏之时,他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,说:“他专会作死,好好的成天家号丧。背地里咒二『奶』『奶』和我早死了,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。”贾母听了,便说:“人太生娇俏了,可知心就嫉妒。凤丫头倒好意待他,他倒这样争锋吃醋的,可是个贱骨头。”因此,渐次便不大欢喜。众人见贾母不喜,不免又往下踏践起来。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,要生不得。还是亏了平儿,时常背着凤姐,看他这般,与他排解排解。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,如何禁得这般磨折!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,便恹恹得了一病,四肢懒动,茶饭不进,渐次黄瘦下去。夜来合上眼,只见他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:“姐姐,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,终吃了这亏。休信那妒『妇』花言巧语,外作贤良,内藏『奸』狡。他发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罢。若妹子在世,断不肯令你进来;即进来时,亦不容他这样。此亦系理数应然,你我生前『淫』奔不才,使人家丧伦败行,故有此报。你还依我,将此剑斩了那妒『妇』,一同归至警幻案下,听其发落。不然,你则白白的丧命,且无人怜惜。”尤二姐泣道:“妹妹,我一生品行已亏,今日之报既系当然,何必又生杀戮之冤。随我去忍耐。若天见怜,使我好了,岂不两全。”小妹笑道:“姐姐你终是个痴人。自古‘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’,天道好还。你虽悔过自新,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『乱』,天怎容你安生。”尤二姐泣道:“既不得安生,亦是理之当然,奴亦无怨。”小妹听了,长叹而去。尤二姐惊醒,却是一梦。等贾琏来看时,因无人在侧,便泣说:“我这病不能好了。我来了半年,腹中已有身孕,但不能预知男女。倘天见怜,生了下来还可;若不然,我这命就不保,何况于他。”贾琏亦泣说:“你只放心,我请明人来医治于你。”出去即刻请医生。谁知王太医亦谋干了军前效力,回来好讨荫封的。小厮们走去,便请了个姓胡的太医,号叫君荣,进来诊脉了。说是经水不调,全要大看补。贾琏便说:“已是三月庚信不行,又常作呕酸,恐是胎气。”胡君荣听了,复又命老婆子们请出手来再看看。尤二姐少不得又从帐内伸出手来。胡君荣又诊了半日,说:“若论胎气,肝脉自应洪大。然木盛则生火,经水不调,亦皆因由肝木所致。医生要大胆,须得请『奶』『奶』将金面略『露』『露』,医生观观气『色』方敢下『药』。”贾琏无法,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,尤二姐『露』出脸来。胡君荣一见,魂魄如飞上九天,通身麻木,一无所知。一时掩了帐子,贾琏陪他出来,问是如何。胡太医道:“不是胎气,只是淤血凝结。如今只以下淤血通经脉要紧。”于是写了一方,作辞而去。贾琏命人送了『药』礼,抓了『药』来,调服下去。只半夜,尤二姐腹痛不止,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。于是血行不止,二姐就昏『迷』过去。贾琏闻知,大骂胡君荣。一面再遣人去请医调治,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。胡君荣听了,早已卷包逃走。这里太医院便说:“本来气血生成亏弱,受胎以来,想是着了些气恼,郁结于中。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剂,如今大人元气十分伤其八九,一时难保就愈。煎丸二『药』并行,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,庶可望好。”说毕而去。急的贾琏查是谁请了姓胡的来,一时查出,便打了个半死。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,只说:“咱们命中无子,好容易有了一个,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。”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,自己通陈祷告,说:“我或有病,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,再得怀胎,生一男子,我愿吃长斋念佛。”贾琏众人见了,无不称赞。贾琏与秋桐在一处时,凤姐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二姐。又骂平儿不是个有福的,也和我一样。“我因多病了,你却无病,也不见怀胎。如今二『奶』『奶』这样,皆因咱们无福,或犯了什么,冲的他这样。”因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。偏算命的回来,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。大家算将起来,只有秋桐一人属兔,说他冲的。秋桐近见贾琏请医治『药』,打人骂狗,为尤二姐十分尽心,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。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冲了,凤姐又劝他说:“你暂且别处去躲几个月再来。”秋桐便气的哭骂道:“理那起子瞎肏的混嚼舌根!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,怎么就冲了他!好个爱八哥儿,在外头什么人不见,偏来了,就有人冲了。白眉赤眼,那里来的孩子!他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。纵有孩子,也不知姓张姓王。『奶』『奶』希罕那杂种羔子,我不喜欢。老了谁不成!谁不会养,一年半载养一个,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。”骂的众人又要笑,又不敢笑。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,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说:“二爷二『奶』『奶』要撵我回去,我没了安身之处,太太好歹开恩。”邢夫人听说,慌的数落了凤姐儿一阵。又骂贾琏:“不知好歹的种子!凭他怎不好,是你父亲给的。为个外头来的撵他,连老子都没了。你要撵他,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。”说着,赌气去了。秋桐更又得意,越『性』走到他窗户根底下大哭大骂起来。尤二姐听了,不免更添烦恼。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。凤姐已睡,平儿过来瞧他,又悄悄的劝他:“好生养病,不要理那畜生。”尤二姐拉他哭道:“姐姐,我从到了这里,多亏姐姐照应。为我,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。我若逃的出命来,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;只怕我逃不出命来,也只好等来生罢。”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:“想来都是我坑了你。我原是一片痴心,从没瞒他的话。既听见你在外头,岂有不告诉他的。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。”尤二姐忙道:“姐姐这话错了。姐姐便不告诉他,他岂有打听不出来的,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。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,方成个体统,与姐姐何干。”二人哭了一回。平儿又嘱咐了几句,夜已深了,方去安息。这里尤二姐心下自思:“病已成势,日无所养,反有所伤,料定必不能好。况胎已打下,无可悬心,何必受这些零气。不如一死,倒还干净。常听见人说生金子可以坠死,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。”想毕,扎挣起来,打开箱子,找出一块生金,也不知多重,狠命含泪便吞入口中,几次狠命直脖,方咽了下去。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,上炕躺下了。当下人不知,鬼不觉。到第二日早辰,丫鬟媳『妇』们见他不叫人,乐得且自去梳洗。凤姐和秋桐都上去了。平儿看不过,说丫头们:“你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;一个病人,也不知可怜可怜。他虽好『性』儿,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,别太过馀了,‘墙倒众人推’。”丫鬟们听了,急推房门进来看时,却穿戴的齐齐整整,死在炕上。于是方吓慌了,喊叫起来。平儿进来看时,不禁大哭。众人虽素昔惧怕凤姐,然想尤二姐实在温和怜下,比凤姐原强,如今死去,谁不伤心落泪,只不敢与凤姐看见。
当下合宅皆知。贾琏进来,搂尸大哭不止。凤姐也假意哭:“狠心的妹妹,你怎么丢下我去了!辜负了我的心。”尤氏贾蓉等也来哭了一场,劝住贾琏。贾琏便回了王夫人,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,挪到铁槛寺去,王夫人依允。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,收拾出正房来停灵。贾琏嫌后门出灵不像,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。两边搭棚,安坛场,做佛事。用软榻铺了锦缎衾褥,将二姐抬上榻去,用衾单盖了,八个小厮和几个媳『妇』围随,从内子墙一带抬往梨香院来。那里已请下天文生预备,揭起衾单一看,只见这尤二姐面『色』如生,比活着还美貌。贾琏又楼着大哭,只叫“『奶』『奶』你死的不明,都是我坑了你。”贾蓉忙上来劝:“叔叔解着些儿,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。”说着,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。贾琏会意,只悄悄跌脚说:“我忽略了,终久对出来,我替你报仇。”天文生回说:“『奶』『奶』卒于今日正卯时,五日出不得,或是三日,或是七日方可。明日寅时入殓大吉。”贾琏道:“三日断乎使不得,竟是七日。因家叔家兄皆在外,小丧不敢多停。等到外头,还放五七,做大道场才掩灵。明年往南去下葬。”天文生应诺,写了殃榜而去。宝玉已早过来,陪着哭了一场。众族中人也都来了。贾琏忙进去找凤姐,要银子治办棺椁丧礼。凤姐见抬了出去,推有病,回老太太太太说,我病着,忌三房,不许我去;因此也不出来穿孝。且往大观园中来,绕过群山,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,隐隐绰绰听了一言半语回来,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。贾母道:“信他胡说。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,也认真了开丧破土起来!既是二房一场,也是夫妻之分,停五七日,抬出去,或一烧,或『乱』葬地上埋了完事。”凤姐笑道:“可是这话。我又不敢劝他。”正说着,丫鬟来请,说:“二爷等着『奶』『奶』拿银子呢。”凤姐只得来了,便问他:“什么银子?家里近来艰难,你还不知道!咱们的月例,一月赶不上一月,鸡儿吃了过年粮。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子,你还做梦呢。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,你要,就拿去。”说着,命平儿拿了出来,递与贾琏,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。恨的贾琏没话可说,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。及开了箱柜,一滴无存,只有些折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绢衣服,都是尤二姐素昔所穿的,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。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,也不命小厮丫鬟来拿,便自己提着来烧。平儿又是伤心,又是好笑,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,到厢房拉住贾琏,悄递与他说:“你只别作声才好。你要哭,外头多少哭不得,又跑了这里来点眼。”贾琏听说,便说:“你说的是。”接了银子,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:“这是他家常穿的。你好生替我收着,作个念心儿。”平儿只得掩了,自己收去。贾琏拿了银子,与众走来,命人先去买板。好的又贵,中的又不要,贾琏骑马自去要瞧,至晚间果抬了一副好板进来,价银五百两赊着,连夜赶造。一面分派了人口,穿孝守灵。贾琏晚来也不进去,只在这里伴宿。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凤姐一面使人暗暗调唆张华,只叫他要原妻,这里还有许多陪送外,还给他银子安家过活。张华原无胆无心告贾家的,后来又见贾蓉打发人来对词。那人原说的:“张华先退了亲。我们皆是亲戚,接到家里住着是真,并无娶之说。皆因张华拖欠了我们的债务,追索不与,方诬赖小的主人那些个。”察院都和贾王两处有瓜葛,况又受了贿,只说张华无赖,以穷讹诈,状子也不收,打了一顿赶出来。庆儿在外替他打点,也没打重。又调唆张华:“亲原是你家定的,你只要亲事,官必还断给你。”于是又告。王信那边又透了消息与察院。察院便批:“张华所欠贾宅之银,令其限内按数交足;其所定之亲,仍令其有力时娶回。”又传了他父亲来,当堂批准。他父亲亦系庆儿说明,乐得人财两进,便去贾府领人。凤姐一面吓得来回贾母,说如此这般,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,并没和那家退准,惹人家告了,如此官断。贾母听了,忙唤尤氏过来,说他作事不妥,“既是你妹子从小曾与人家指腹为婚,又没退断,使人混告了。”尤氏听了,只得说:“他连银子都收了,怎么没准!”凤姐在傍又说:“张华的口供上现说不曾见银子,也没见人去。他老子又说:‘原是亲家母说过一次,并没应准;亲家母死了,你们就接进去作二房。’如此没有对证,只说好由他去混说。幸而琏二爷不在家,没曾圆房,这还无妨;只是人已来了,怎好送回去,岂不伤脸?”贾母道:“又没圆房,没的强占人家有夫之人,名声也不好,不如送给他去。那里寻不出好人来。”尤二姐听了,又回贾母道:“我母亲实于某年月日给了他十两银子退准的。他因穷急了告,又翻了口。我姐姐原没错办。”贾母听了,便说:“可见刁民难惹。既这样,凤丫头去料理料理。”凤姐听了无法,只得应着回来,只命人去找贾蓉。贾蓉深知凤姐之意。若要使张华领回,成何体统,便回了贾珍,暗暗遣人去说张华:“你如今既有许多银子,何必定要原人。若只管执定主意,岂不怕爷们一怒,寻出个由头,你死无葬身之地。你有了银子,回家去什么好人寻不出来。你若走时,还赏你些路费。”张华听了,心中想了一想:“这倒是好主意。”和父亲商议已定,约共也得了有百金,父子次日起个五更,回原籍去了。贾蓉打听得真了,来回了贾母凤姐,说:“张华父子妄告不实,惧罪逃走,官府亦知此情,也不追究,大事完毕。”凤姐听了,心中一想:若必定着张华带回二姐去,未免贾琏回来,再花几个钱包占住,不怕张华不依;还是二姐不去,自己相伴着还妥当,且再作道理。只是张华此去不知何往,倘或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,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,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。原先不该如此将刀靶付与外人去的。——因此悔之不迭,复又想了一条主意出来,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,或讹他作贼,和他打官司,将他治死;或暗中使人算计;务将张华治死,方剪草除根,保住自己的名誉。旺儿领命出来,回家细想:“人已走了完事,何必如此大作。人命关天,非同儿戏。我且哄过他去,再作道理。”因此在外躲了几日,回来告诉凤姐,只说:“张华因有了几两银子在身上,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,五更天已被截路人打闷棍打死了。他老子吓死在店房,在那里验尸掩埋。”凤姐听了不信,说:“你要扯谎,我再使人打听出来,敲你的牙。”自此,方丢过不究。凤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,更比亲姊亲妹还胜十倍。
那贾琏一日事毕回来,先到了新房中,已经悄悄的封锁,只有一个看房子的老头儿。贾琏问起原故,老头子细说原委,贾琏只在镫中跌足。少不得来见贾赦与邢夫人,将所完之事回明。贾赦十分欢喜,说他中用,赏了他一百两银子,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唤秋桐者,赏他为妾。贾琏叩头领去,喜之不尽。见了贾母合家中人,回来见凤姐,未免脸上有些愧『色』。谁知凤姐儿他反不似往日容颜,同尤二姐一同出迎,叙了寒温。贾琏将秋桐之事说了,未免脸上有些得意之『色』,骄矜之容。凤姐听了,忙命两个媳『妇』坐车在那边接了来。心中一刺未除,又平空添了一刺,说不得且吞声忍气,将好颜面换出来遮饰。一面又命摆酒接风,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。贾琏心中也暗暗的纳罕。那日已是腊月十二日,贾珍起身先拜了宗祠,然后过来辞拜贾母等人,合族中人直送到洒泪亭方回,独贾琏贾蓉二人送出,三日三夜方回。一路上贾珍命他好生收心治家等语,二人口内答应,也说些大礼套话,不必繁叙。
且说凤姐在家,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说得,只是心中又怀别意,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:“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,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,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,又和姐夫有些首尾;‘没人要的了,你拣了来。还不休了,再寻好的。’我听见这话,气个倒仰,查是谁说的,又查不出来。这日久天长,这些个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。我反弄了个鱼头来拆。”说了两遍,自己又气病了,茶饭也不吃。除了平儿,众丫头媳『妇』无不言三语四,指桑说槐,暗相讥刺。秋桐自为系贾赦之赐,无人僭他的,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,岂肯容他,张口是“先『奸』后娶,没汉子要的娼『妇』,也来要我的强。”凤姐听了暗乐,尤二姐听了暗愧暗怒。凤姐既装病,便不和尤二姐吃饭了。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,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。平儿看不过,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他吃;或是有时,只说和他园中去顽,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与他吃,也没人敢回凤姐。只有秋桐一时撞见了,便去说舌告诉凤姐,说:“『奶』『奶』的名声生是平儿弄坏了的。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,却往园里去偷吃。”凤姐听了,骂平儿说:“人家养猫拿耗子,我的猫倒只咬鸡。”平儿不敢多说,自此也要远着了;又暗恨秋桐,难以出口。园中姊妹,如李纨迎春惜春等人皆为凤姐是好意;然宝黛一干人,暗为二姐担心。虽都不便多事,惟见二姐可怜,常来了,倒还都怜恤他。每日常无人处说起话来,尤二姐便淌眼抹泪,又不敢抱怨,凤姐儿又并没『露』出一点坏形来。贾琏来家时,见了凤姐贤良,也便不留心。况素昔以来,因贾赦姬妾丫鬟最多,贾琏每怀不轨之心,只未敢下手。如这秋桐辈等人,皆是恨老爷年迈昏瞶,贪多嚼不烂,没的留下这些人作什么;因此除了几个知礼有耻的,馀者或有与二门上小幺儿们嘲戏的,甚至于与贾琏眉来眼去,相偷期约的,只惧贾赦之威未曾到手。这秋桐便和贾琏有意,从未来过一次。今日天缘凑巧,竟赏了他,真是一对烈火干柴,如胶投漆,燕尔新婚,连日那里拆得开。那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,只有秋桐一人是命。凤姐虽恨秋桐,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,自己且抽头,用借剑杀人之法,坐山观虎斗,等秋桐杀了尤二姐,自己再杀秋桐。主意已定,没人处常又私劝秋桐说:“你年轻不知事。他现是二房『奶』『奶』,你爷心坎儿上的人,我还让他三分,你去硬碰他,岂不是自寻其死!”那秋桐听了这话,越发恼了,天天大口『乱』骂,说:“『奶』『奶』是软弱人,那等贤惠,我却做不来。『奶』『奶』把素日的威风怎都没了!『奶』『奶』宽洪大量,我却眼里『揉』不下沙子去。让我和他这『淫』『妇』做一回,才知道。”凤姐儿在屋里,只装不敢出声儿,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,饭也不吃,又不敢告诉贾琏。次日,贾母见他眼红红的肿了,问他,又不敢说。秋桐正是抓乖卖俏之时,他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,说:“他专会作死,好好的成天家号丧。背地里咒二『奶』『奶』和我早死了,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。”贾母听了,便说:“人太生娇俏了,可知心就嫉妒。凤丫头倒好意待他,他倒这样争锋吃醋的,可是个贱骨头。”因此,渐次便不大欢喜。众人见贾母不喜,不免又往下踏践起来。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,要生不得。还是亏了平儿,时常背着凤姐,看他这般,与他排解排解。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,如何禁得这般磨折!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,便恹恹得了一病,四肢懒动,茶饭不进,渐次黄瘦下去。夜来合上眼,只见他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:“姐姐,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,终吃了这亏。休信那妒『妇』花言巧语,外作贤良,内藏『奸』狡。他发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罢。若妹子在世,断不肯令你进来;即进来时,亦不容他这样。此亦系理数应然,你我生前『淫』奔不才,使人家丧伦败行,故有此报。你还依我,将此剑斩了那妒『妇』,一同归至警幻案下,听其发落。不然,你则白白的丧命,且无人怜惜。”尤二姐泣道:“妹妹,我一生品行已亏,今日之报既系当然,何必又生杀戮之冤。随我去忍耐。若天见怜,使我好了,岂不两全。”小妹笑道:“姐姐你终是个痴人。自古‘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’,天道好还。你虽悔过自新,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『乱』,天怎容你安生。”尤二姐泣道:“既不得安生,亦是理之当然,奴亦无怨。”小妹听了,长叹而去。尤二姐惊醒,却是一梦。等贾琏来看时,因无人在侧,便泣说:“我这病不能好了。我来了半年,腹中已有身孕,但不能预知男女。倘天见怜,生了下来还可;若不然,我这命就不保,何况于他。”贾琏亦泣说:“你只放心,我请明人来医治于你。”出去即刻请医生。谁知王太医亦谋干了军前效力,回来好讨荫封的。小厮们走去,便请了个姓胡的太医,号叫君荣,进来诊脉了。说是经水不调,全要大看补。贾琏便说:“已是三月庚信不行,又常作呕酸,恐是胎气。”胡君荣听了,复又命老婆子们请出手来再看看。尤二姐少不得又从帐内伸出手来。胡君荣又诊了半日,说:“若论胎气,肝脉自应洪大。然木盛则生火,经水不调,亦皆因由肝木所致。医生要大胆,须得请『奶』『奶』将金面略『露』『露』,医生观观气『色』方敢下『药』。”贾琏无法,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,尤二姐『露』出脸来。胡君荣一见,魂魄如飞上九天,通身麻木,一无所知。一时掩了帐子,贾琏陪他出来,问是如何。胡太医道:“不是胎气,只是淤血凝结。如今只以下淤血通经脉要紧。”于是写了一方,作辞而去。贾琏命人送了『药』礼,抓了『药』来,调服下去。只半夜,尤二姐腹痛不止,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。于是血行不止,二姐就昏『迷』过去。贾琏闻知,大骂胡君荣。一面再遣人去请医调治,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。胡君荣听了,早已卷包逃走。这里太医院便说:“本来气血生成亏弱,受胎以来,想是着了些气恼,郁结于中。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剂,如今大人元气十分伤其八九,一时难保就愈。煎丸二『药』并行,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,庶可望好。”说毕而去。急的贾琏查是谁请了姓胡的来,一时查出,便打了个半死。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,只说:“咱们命中无子,好容易有了一个,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。”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,自己通陈祷告,说:“我或有病,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,再得怀胎,生一男子,我愿吃长斋念佛。”贾琏众人见了,无不称赞。贾琏与秋桐在一处时,凤姐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二姐。又骂平儿不是个有福的,也和我一样。“我因多病了,你却无病,也不见怀胎。如今二『奶』『奶』这样,皆因咱们无福,或犯了什么,冲的他这样。”因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。偏算命的回来,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。大家算将起来,只有秋桐一人属兔,说他冲的。秋桐近见贾琏请医治『药』,打人骂狗,为尤二姐十分尽心,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。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冲了,凤姐又劝他说:“你暂且别处去躲几个月再来。”秋桐便气的哭骂道:“理那起子瞎肏的混嚼舌根!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,怎么就冲了他!好个爱八哥儿,在外头什么人不见,偏来了,就有人冲了。白眉赤眼,那里来的孩子!他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。纵有孩子,也不知姓张姓王。『奶』『奶』希罕那杂种羔子,我不喜欢。老了谁不成!谁不会养,一年半载养一个,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。”骂的众人又要笑,又不敢笑。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,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说:“二爷二『奶』『奶』要撵我回去,我没了安身之处,太太好歹开恩。”邢夫人听说,慌的数落了凤姐儿一阵。又骂贾琏:“不知好歹的种子!凭他怎不好,是你父亲给的。为个外头来的撵他,连老子都没了。你要撵他,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。”说着,赌气去了。秋桐更又得意,越『性』走到他窗户根底下大哭大骂起来。尤二姐听了,不免更添烦恼。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。凤姐已睡,平儿过来瞧他,又悄悄的劝他:“好生养病,不要理那畜生。”尤二姐拉他哭道:“姐姐,我从到了这里,多亏姐姐照应。为我,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。我若逃的出命来,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;只怕我逃不出命来,也只好等来生罢。”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:“想来都是我坑了你。我原是一片痴心,从没瞒他的话。既听见你在外头,岂有不告诉他的。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。”尤二姐忙道:“姐姐这话错了。姐姐便不告诉他,他岂有打听不出来的,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。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,方成个体统,与姐姐何干。”二人哭了一回。平儿又嘱咐了几句,夜已深了,方去安息。这里尤二姐心下自思:“病已成势,日无所养,反有所伤,料定必不能好。况胎已打下,无可悬心,何必受这些零气。不如一死,倒还干净。常听见人说生金子可以坠死,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。”想毕,扎挣起来,打开箱子,找出一块生金,也不知多重,狠命含泪便吞入口中,几次狠命直脖,方咽了下去。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,上炕躺下了。当下人不知,鬼不觉。到第二日早辰,丫鬟媳『妇』们见他不叫人,乐得且自去梳洗。凤姐和秋桐都上去了。平儿看不过,说丫头们:“你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;一个病人,也不知可怜可怜。他虽好『性』儿,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,别太过馀了,‘墙倒众人推’。”丫鬟们听了,急推房门进来看时,却穿戴的齐齐整整,死在炕上。于是方吓慌了,喊叫起来。平儿进来看时,不禁大哭。众人虽素昔惧怕凤姐,然想尤二姐实在温和怜下,比凤姐原强,如今死去,谁不伤心落泪,只不敢与凤姐看见。
当下合宅皆知。贾琏进来,搂尸大哭不止。凤姐也假意哭:“狠心的妹妹,你怎么丢下我去了!辜负了我的心。”尤氏贾蓉等也来哭了一场,劝住贾琏。贾琏便回了王夫人,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,挪到铁槛寺去,王夫人依允。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,收拾出正房来停灵。贾琏嫌后门出灵不像,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。两边搭棚,安坛场,做佛事。用软榻铺了锦缎衾褥,将二姐抬上榻去,用衾单盖了,八个小厮和几个媳『妇』围随,从内子墙一带抬往梨香院来。那里已请下天文生预备,揭起衾单一看,只见这尤二姐面『色』如生,比活着还美貌。贾琏又楼着大哭,只叫“『奶』『奶』你死的不明,都是我坑了你。”贾蓉忙上来劝:“叔叔解着些儿,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。”说着,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。贾琏会意,只悄悄跌脚说:“我忽略了,终久对出来,我替你报仇。”天文生回说:“『奶』『奶』卒于今日正卯时,五日出不得,或是三日,或是七日方可。明日寅时入殓大吉。”贾琏道:“三日断乎使不得,竟是七日。因家叔家兄皆在外,小丧不敢多停。等到外头,还放五七,做大道场才掩灵。明年往南去下葬。”天文生应诺,写了殃榜而去。宝玉已早过来,陪着哭了一场。众族中人也都来了。贾琏忙进去找凤姐,要银子治办棺椁丧礼。凤姐见抬了出去,推有病,回老太太太太说,我病着,忌三房,不许我去;因此也不出来穿孝。且往大观园中来,绕过群山,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,隐隐绰绰听了一言半语回来,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。贾母道:“信他胡说。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,也认真了开丧破土起来!既是二房一场,也是夫妻之分,停五七日,抬出去,或一烧,或『乱』葬地上埋了完事。”凤姐笑道:“可是这话。我又不敢劝他。”正说着,丫鬟来请,说:“二爷等着『奶』『奶』拿银子呢。”凤姐只得来了,便问他:“什么银子?家里近来艰难,你还不知道!咱们的月例,一月赶不上一月,鸡儿吃了过年粮。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子,你还做梦呢。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,你要,就拿去。”说着,命平儿拿了出来,递与贾琏,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。恨的贾琏没话可说,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。及开了箱柜,一滴无存,只有些折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绢衣服,都是尤二姐素昔所穿的,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。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,也不命小厮丫鬟来拿,便自己提着来烧。平儿又是伤心,又是好笑,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,到厢房拉住贾琏,悄递与他说:“你只别作声才好。你要哭,外头多少哭不得,又跑了这里来点眼。”贾琏听说,便说:“你说的是。”接了银子,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:“这是他家常穿的。你好生替我收着,作个念心儿。”平儿只得掩了,自己收去。贾琏拿了银子,与众走来,命人先去买板。好的又贵,中的又不要,贾琏骑马自去要瞧,至晚间果抬了一副好板进来,价银五百两赊着,连夜赶造。一面分派了人口,穿孝守灵。贾琏晚来也不进去,只在这里伴宿。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相关文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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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《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徵姽嫿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,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,见贾母喜欢,便......
- 《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,凤姐的病已比先减了些,虽未大愈,然亦可出入行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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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《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,正自好笑,忽见宝玉也来了。原来管厨房的柳家媳......
- 《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,忽听外面一声响,不知何物。忙问时,原来是外......
- 《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鸳鸯出了角门,脸上犹红,心内突突的,真是意外之事。因想这事非常......
- 《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贾政回京之后,诸事完毕,赐假一月在家歇息。因年景渐老,事重身衰......
- 《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,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。贾母唤了他去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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