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
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病痴魂惊恶梦
话说宝玉下学回来,见了贾母,贾母笑道:“好了,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。去罢,见见你老爷,回来散散儿去罢。”宝玉答应着,去见贾政。贾政道:“这早晚就下了学了么?师父给你定了功课没有?”宝玉道:“定了:早起理书,饭后写字,晌午讲书念文章。”贾政听了,点点头儿。因道:“去罢,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。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,别一味的贪顽。晚上早些睡,天天上学早些起来。你听见了?”宝玉连忙答应几个“是”,退出来,忙忙又去见王夫人。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儿,赶着出来,恨不得一走就走到馆才好。刚进门口,便拍着手笑道:“我依旧回来了!”猛可里倒吓了黛玉一跳。紫鹃打起帘子,宝玉进来坐下。黛玉道:“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,这么早就回来了?”宝玉道:“嗳呀,了不得!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,心上倒像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。好容易熬了一天,这会子瞧见你们,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。真真古人说‘一日三秋’,这话再不错的。”黛玉道:“你上头去过了没有?”宝玉道:“都去过了。”黛玉道:“别处呢?”宝玉道:“没有。”黛玉道:“你也该瞧瞧他们去。”宝玉道:“我这会于懒待动了,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。老爷还叫早睡早起,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坐坐儿,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那里是乏,只是闷得慌。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,你又催起我来。”黛玉微微的一笑,因叫紫鹃,“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,二爷如今念书了,比不的头里。”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,叫小丫头子沏茶。宝玉接着说道:“还提什么念书,我最厌这些道学话。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,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,还要说代圣贤立言。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;更有一种可笑的,肚子里原没有什么,东拉西扯,弄的牛鬼蛇神,还自以为博奥。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。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,我又不敢违拗,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。”黛玉道:“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,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。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,也有清微淡远的,那时候虽不大懂,也觉得好,不可一概抹倒。况且你要取功名,这个也清贵些。”宝玉听到这里,觉得不甚入耳,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,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!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,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。正说着,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,却是秋纹和紫鹃。只听秋纹道:“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,谁知却在这里。”紫鹃道;“我们这里才沏了茶,索『性』让他喝了再去。”说着,二人一齐进来。宝玉和秋纹笑道:“我就过去,又劳动你来找。”秋纹未及答言,只见紫鹃道:“你快喝了茶去罢,人家都想了一天了。”秋纹啐道:“呸,好混帐丫头!”说的大家都笑了。宝玉起身才辞了出来,黛玉送到屋门口儿,紫鹃在台阶下站着,宝玉出去才回房里来。
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,进了屋子,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。便问:“回来了么?”秋纹应道:“二爷早来了。在林姑娘那边来着。”宝玉道:“今日有事没有?”袭人道:“事却没有。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: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,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顽笑,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。我想伏侍你一场,赚了这些言语,也没什么趣儿。”说着便伤起心来。宝玉忙道:“好姐姐,你放心。我只好生念书,太太再不说你们了。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,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。我要使唤,横竖有麝月秋纹呢,你歇歇去罢。”袭人道:“你要真肯念书,我们伏侍你也是欢喜的。”宝玉听了,赶忙吃了晚饭,就叫点灯。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,只是从何处看起!翻了一本看去,章章里头似乎明白,细按起来却不很明白。看着小注,又看讲章,闹得梆子下来了。自己想道:“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,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。”便坐着呆呆的呆想。袭人道:“歇歇罢,做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。”宝玉嘴里只管胡『乱』答应。麝月袭人才伏侍他睡下,两个才也睡了。及至睡醒一觉,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覆去。袭人道:“你还醒着呢么?你倒别混想了,养养神,明儿好念书。”宝玉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,只是睡不着。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。”袭人道:“天气不热,别揭罢。”宝玉道:“我心里烦躁的很。”自把被窝褪下来。袭人忙爬起来按住,把手去他头上一『摸』,觉得微微有些发烧。袭人道:“你别动了,有些发烧了。”宝玉道:“可不是。”袭人道:“这是怎么说呢!”宝玉道:“不怕,是我心烦的缘故。你别吵嚷,省得老爷知道了,必说我装病逃学。不然,怎么病的这样巧。明儿好了,原到学里去就完事了。”袭人也觉得可怜,说道:“我靠着你睡罢。”便和宝玉捶了一回脊梁,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。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,宝玉道:“不好了,晚了!”急忙梳洗毕,问了安,就往学里来了。代儒已经变着脸说:“怪不得你老爷生气,说你没出息。第二天你就懒惰,这是什么时候才来!”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,方过去了,原旧念书。到了下晚,代儒道,“宝玉,有一章书你来讲讲。”宝玉过来一看,却是“后生可畏”章。宝玉心上说:“这还好,幸亏不是学庸。”问道:“怎么讲呢?”代儒道:“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。”宝玉把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,说:“这章书是圣人勉励后生,教他及时努力,不要弄到——”说到这里,抬头向代儒一瞧。代儒觉得了,笑了一笑道:“你只管说,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。礼记上说‘临文不讳’,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?”宝玉道:“不要弄到老大无成。先将‘可畏’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,后把‘不足畏’二字警惕后生的将来。”说罢,看着代儒。代儒道:“也还罢了。串讲呢?”宝玉道:“圣人说:人生少时,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,实在是可怕的。那里料得定他后来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。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,又到五十岁,既不能够发达,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像个有用的,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。”代儒笑道:“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,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。‘无闻’二字不是不能发迹做官的话,‘闻’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,就不做官也是有闻了。不然,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,岂不是不做官的人,难道也是‘无闻’么?‘不足畏’是使人料得定,方与‘焉知’的‘知’字对针,不是‘怕’的字眼。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。你懂得不懂得?”宝玉道:“懂得了。”代儒道:“还有一章,你也讲一讲”。代儒往前揭了一篇,指给宝玉。宝玉看是“吾未见好德如好『色』者也”。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,便陪笑道:“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。”代儒道:“胡说。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,也说没有做头么!”宝玉不得已,讲道:“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,见了『色』便好的了不得。殊不想德是『性』中本有的东西,人偏都不肯好他。至于那个『色』呢,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,无人不好的;但是德乃天理,『色』是人欲,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是的。孔子虽是叹息的话,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。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,好得终是浮浅,直要像『色』一样的好起来那才是真好呢。”代儒道:“这也讲的罢了。我有句话问你:你既懂得圣人的话,为什么正犯着这两件病?我虽不在家中,你们老爷也不曾告诉我,其实你的『毛』病我却尽知的。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?你这回儿正是‘后生可畏’的时候,‘有闻’,‘不足畏’全在你自己做去了。我如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,再念一个月文章,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。如若懈怠,我是断乎不依的。自古道:‘成人不自在,自在不成人。’你好生记着我的话。”宝玉答应了,也只得天天按着功课干去,不提。
且说宝玉上学之后,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,袭人倒可做些活计。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,想着如今宝玉有了功课,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。早要如此,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。兔死狐悲,不觉滴下泪来。忽又想到自己终身,本不是宝玉的正配,原是偏房。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,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,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。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『露』出话来,自然是黛玉无疑了。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。想到此际,脸红心热,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。便把活计放下,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。黛玉正在那里看书,见是袭人,欠身让坐。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:“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?”黛玉道:“那里能够,不过略硬朗些。你在家里做什么呢?”袭人道:“如今宝二爷上了学,房中一点事儿没有,因此来瞧瞧姑娘,说说话儿。”说着,紫鹃拿茶来。袭人忙站起来道:“妹妹坐着罢。”因又笑道:“我前儿听见秋纹说,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。”紫鹃也笑道:“姐姐信他的话。我说宝二爷上了学,宝姑娘又隔断了,连香菱也不过来,自然是闷的。”袭人道:“你还提香菱呢,这才苦呢,撞着这位太岁『奶』『奶』,难为他怎么过。”把手伸着两个指头道:“说起来,比他还利害,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。”黛玉接着道:“他也够受了,尤二姑娘怎么死了。”袭人道:“可不是。想来都是一个人,不过名分里头差些,何苦这样毒,外面名声也不好听。”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,今听此话有因,便说道:“这也难说。但凡家庭之事,不是东风压了西风,就是西风压了东风。”袭人道:“做了傍边人心里先怯了,那里倒敢去欺负人呢。”说着,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:“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?那位姐姐在这里呢?”雪雁出来一看,模模糊糊认得是薛姨妈那边的人。便问道:“作什么?”婆子道:“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林姑娘送东西的。”雪雁道:“略等等儿。”雪雁进来回了黛玉,黛玉便叫领他进来。那婆子进来请了安,且不说送什么,只是觑着眼瞧黛玉。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,因问道:“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?”婆子方笑着回道:“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。”回头又瞧见袭人,便问道:“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么?”袭人笑道:“妈妈怎么认得我?”婆子笑道:“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,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,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。姑娘们碰着到我们那边去,我们都模糊记得。”说着,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。又回头看看黛玉,因笑着向袭人道:“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,原来真是天仙似的。”袭人见他说话造次,连忙岔道:“妈妈你乏了,坐坐吃茶罢。”那婆子笑嘻嘻的道:“我们那里忙呢,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。姑娘还有两瓶荔枝,叫给宝二爷送去。”说着,颤颤巍巍告辞出去。黛玉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,但因是宝钗使来的,也不好怎么样他。等他出了屋门,才说一声道:“给你们姑娘道费心。”那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的说:“这样好模样儿,除了宝玉,什么人擎受的起。”黛玉只装没听见。袭人笑道:“怎么人到了老来,就是混说白道的,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。”一时,雪雁拿过瓶子来与黛玉看。黛玉道:“我懒待吃,拿了搁起去罢。”又说了一回话,袭人才去了。
一时晚妆将卸,黛玉进了套间,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,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,甚是刺心,当此黄昏人静,千愁万绪,堆上心来。想起自己身子不牢,年纪又大了,看宝玉的光景,心里虽没别人,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,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。又转念一想道:“倘若父母在时,别处定了婚姻,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材心地,不如此时尚有可图。心内一上一下,辗转缠绵,竟像辘轳一般。”叹了一回气,掉了几点泪,无情无绪,和衣倒下。不知不觉,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:“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。”黛玉道:“我虽跟他读过书,却不比男学生,要见我作什么?况且他和舅舅往来,从未提起,我也不便见的。”因叫小丫头回覆:“身上有病,不能出来。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。”小丫头道:“只怕要与姑娘道喜,南京还有人来接。”说着,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:“我们一来道喜,二来送行。”黛玉慌道:“你们说什么话?”凤姐道:“你还装什么呆!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,娶了一位继母,十分合心合意。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,因托了贾雨村作媒,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,还说是续弦,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。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。都是你继母作主。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,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。”说得黛玉一身冷汗。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,心上急着硬说道:“没有的事,都是凤姐姐混闹。”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『色』儿:“他还不信呢,咱们走罢。”黛玉含着泪道:“二位舅母坐坐去。”众人不言语,都冷笑而去。黛玉此时心中干急,又说不出来。哽哽咽咽,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是的。心中想道:“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可救。”于是两腿跪下去,抱着贾母的腰说道:“老太太救我!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。况且有了继母,又不是我的亲娘。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。”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:“这个不干我事。”黛玉哭道:“老太太,这是什么事呢?”老太太道:“续弦也好,倒多一副妆奁。”黛玉哭道:“我若在老太太跟前,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。只求老太太救我。”贾母道:“不中用了!做了女人,终是要出嫁的。你孩子家不知道,在此地终非了局。”黛玉道:“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,自做自吃,也是愿意。只求老太太作主。”老太太总不言语。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道:“老太太,你向来最是慈悲的,又最疼我的,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全不管?不要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,是隔了一层了,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,看我娘分上,也该护庇些。”说着,撞在怀里痛哭。听见贾母道:“鸳鸯,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。我倒被他闹乏了。”黛玉情知不是路了,求去无用,不如寻个自尽。站起来往外就走。深痛自己没有亲娘,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,可见都是假的。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,或见一面,看他还有法儿。便见宝玉站在面前,笑嘻嘻的说:“妹妹大喜呀!”黛玉听了这一句话,越发急了,也顾不得什么了,把宝玉紧紧拉住,说:“好!宝玉,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怎么无情无义?你既有了人家儿,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。”黛玉越听越气,越没了主意,只得拉着宝玉哭道:“好哥哥,你叫我跟了谁去?”宝玉道:“你要不去,就在这里住着。你原是许了我的,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。我待你是怎么样的,你也想想。”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许过宝玉的,心内忽又转悲作喜,问宝玉道:“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。你到底叫我去不去?”宝玉道:“我说叫你住下。你不信我的话,你就瞧瞧我的心。”说着,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,只见鲜血直流。黛玉吓得魂飞魄散,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:“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!你先来杀了我罢。”宝玉道:“不怕,我拿我的心给你瞧。”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『乱』抓。黛玉又颤又哭,又怕人撞破,抱住宝玉痛哭。宝玉道:“不好了,我的心没有了,活不得了。”说着,眼睛往上一翻,咕咚就倒了。黛玉拚命放声大哭,只听见紫鹃叫道:“姑娘,姑娘,怎么压住了!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。”黛玉一翻身,却原来是一场恶梦。喉间犹是哽咽,心上还是『乱』跳,枕头上已经湿透,肩背身心但觉冰冷。想了一回,“父亲死得久了,与宝玉尚未放定,这是从那里说起!”又想梦中光景,无倚无靠,再真把宝玉死了那可怎么样好!一时痛定思痛,神魂俱『乱』。又哭了一回,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。扎挣起来,把外罩大袄脱了,叫紫鹃盖好了被窝,又躺下去。翻来覆去,那里睡得着。只听得外面浙淅飒飒,又像风声,又像雨声。又停了一会子,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,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,鼻息出入之声。自己扎挣着爬起来,围着被坐了一会。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,吹得寒『毛』直竖,便又躺下。正要朦胧睡去,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,啾啾唧唧叫个不住。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。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,一回儿咳嗽起来,连紫鹃都咳嗽醒了。紫鹃道:“姑娘,你还没睡着么?又咳嗽起来了,想是着了风了。这会儿窗户纸发清了,也待好亮起来了。歇歇儿罢,养养神,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何尝不要睡,只是睡不着。你睡你的罢。”说了,又嗽起来。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,心中也自伤感,睡不着了。听见黛玉又嗽,连忙起来捧着痰盒。这时天已亮了,黛玉道:“你不睡了么?”紫鹃笑道:“天都亮了,还睡什么呢。”黛玉道:“既这样,你就把痰盒儿换了罢。”紫鹃答应着,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,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。开了套间门出来,仍旧带上门,放下撒花软帘,出来叫醒雪雁。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,只见满盒子痰,痰中好些血星。吓了紫鹃一跳,不觉失声道:“嗳哟,这还了得!”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,紫鹃自知失言,连忙改说道:“手里一滑,几乎撂了痰盒子。”黛玉道:“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?”紫鹃道:“没有什么。”说着这句话时,心中一酸,那眼泪直流下来,声儿早已岔了。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,早自疑『惑』;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,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,心中觉了八九分,便叫紫鹃:“进来罢,外头看凉着。”紫鹃答应了一声,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,竟是鼻中酸楚之音。黛玉听了,凉了半截。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手帕拭眼,黛玉道:“大清早起,好好的为什么哭?”紫鹃勉强笑道:“谁哭来,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。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大罢,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。”黛玉道:“可不是。越要睡越睡不着。”紫鹃道:“姑娘身上不大好,依我说,还得自己开解着些。身子是根本。俗语说的:‘留得青山在,依旧有柴烧。’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,那个不疼姑娘。”只这一名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,觉得心头一撞,眼中一黑,神『色』俱变。紫鹃连忙端着痰盒,雪雁捶着脊梁,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。痰中一缕紫血,簌簌『乱』跳。紫鹃雪雁脸都吓黄了,两个傍边守着。黛玉便昏昏躺下。紫鹃看着不好,连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。
雪雁才出屋门,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。翠缕便道:“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?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。”雪雁连忙摆手儿,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,说:“这是什么缘故?”雪雁将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他二人,二人都吐了吐舌头儿说:“这可不是顽的,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。这还了得,你们怎么这么糊涂。”雪雁道:“我这里才要去,你们就来了。”正说着,只听紫鹃叫道:“谁在外头说话,姑娘问呢。”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。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,见了他二人便说道:“谁告诉你们了,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?”翠墨道:“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,叫我们来请姑娘来,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。”黛玉道:“也不是什么大病,不过觉得身子略软些,躺躺儿就起来了。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,饭后若无事,倒是请他们来这里坐坐罢。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?”二人答道:“没有。”翠墨又道:“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,老爷天天要查功课,那里还能像从前那么『乱』跑呢。”黛玉听了,默然不言。二人又略站了一回,都悄悄的退出来了。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评论惜春所画大观园图,说这个多一点,那个少一点;这个太疏,那个太密。大家又议着题诗,着人去请黛玉商议。正说着,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,神『色』匆忙。湘云便先问道:“林姑娘怎么不来?”翠缕道:“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,咳嗽了一夜。我们听见雪雁说,吐了一盒子痰血。”探春听了诧异道:“这话真么?”翠缕道:“怎么不真。”翠墨道:“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,颜『色』不成颜『色』,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。”湘云道:“不好的这么着,怎么还能说话呢。”探春道:“怎么你这么糊涂,不能说话不是已经——”说到这里,却咽住了。惜春道:“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,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,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。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。”探春道:“既这么着,咱们都过去看看。倘若病的利害,咱们好过去告诉大嫂子,回老太太,传大夫进来瞧瞧,也得个主意。”湘云道:“正是这样。”惜春道:“姐姐们先去,我回来再过去。”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馆来。进入房中,黛玉见他二人,不免又伤心起来。因又转念想起梦中,“连老太太尚且如此,何况他们。况且我不请他们,他们还不来呢。”心里虽是如此,脸上却碍不过去,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,口中让坐。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,一头一个。看了黛玉这般光景,也自伤感。探春便道:“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?”黛玉道:“也没什么要紧,只是身子软得很。”紫鹃在黛玉身后,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。湘云到底年轻,『性』情又兼直爽,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。不看则已,看了吓的惊疑不止,说:“这是姐姐吐的?这还了得!”初时黛玉昏昏沉沉,吐了也没细看;此时见湘云这么说,回头看时,自己早已灰了一半。探春见湘云冒失,连忙解说道:“这不过是肺火上炎,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。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就这样蝎蝎螫螫的。”湘云红了脸,自悔失言。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,似有烦倦之意,连忙起身说道:“姐姐静静的养养神罢。我们回来再瞧你。”黛玉道:“累你二位惦着。”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伏侍姑娘,紫鹃答应着。探春才要走,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。未知是谁,下回分解。
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,进了屋子,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。便问:“回来了么?”秋纹应道:“二爷早来了。在林姑娘那边来着。”宝玉道:“今日有事没有?”袭人道:“事却没有。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: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,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顽笑,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。我想伏侍你一场,赚了这些言语,也没什么趣儿。”说着便伤起心来。宝玉忙道:“好姐姐,你放心。我只好生念书,太太再不说你们了。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,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。我要使唤,横竖有麝月秋纹呢,你歇歇去罢。”袭人道:“你要真肯念书,我们伏侍你也是欢喜的。”宝玉听了,赶忙吃了晚饭,就叫点灯。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,只是从何处看起!翻了一本看去,章章里头似乎明白,细按起来却不很明白。看着小注,又看讲章,闹得梆子下来了。自己想道:“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,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。”便坐着呆呆的呆想。袭人道:“歇歇罢,做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。”宝玉嘴里只管胡『乱』答应。麝月袭人才伏侍他睡下,两个才也睡了。及至睡醒一觉,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覆去。袭人道:“你还醒着呢么?你倒别混想了,养养神,明儿好念书。”宝玉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,只是睡不着。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。”袭人道:“天气不热,别揭罢。”宝玉道:“我心里烦躁的很。”自把被窝褪下来。袭人忙爬起来按住,把手去他头上一『摸』,觉得微微有些发烧。袭人道:“你别动了,有些发烧了。”宝玉道:“可不是。”袭人道:“这是怎么说呢!”宝玉道:“不怕,是我心烦的缘故。你别吵嚷,省得老爷知道了,必说我装病逃学。不然,怎么病的这样巧。明儿好了,原到学里去就完事了。”袭人也觉得可怜,说道:“我靠着你睡罢。”便和宝玉捶了一回脊梁,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。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,宝玉道:“不好了,晚了!”急忙梳洗毕,问了安,就往学里来了。代儒已经变着脸说:“怪不得你老爷生气,说你没出息。第二天你就懒惰,这是什么时候才来!”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,方过去了,原旧念书。到了下晚,代儒道,“宝玉,有一章书你来讲讲。”宝玉过来一看,却是“后生可畏”章。宝玉心上说:“这还好,幸亏不是学庸。”问道:“怎么讲呢?”代儒道:“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。”宝玉把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,说:“这章书是圣人勉励后生,教他及时努力,不要弄到——”说到这里,抬头向代儒一瞧。代儒觉得了,笑了一笑道:“你只管说,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。礼记上说‘临文不讳’,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?”宝玉道:“不要弄到老大无成。先将‘可畏’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,后把‘不足畏’二字警惕后生的将来。”说罢,看着代儒。代儒道:“也还罢了。串讲呢?”宝玉道:“圣人说:人生少时,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,实在是可怕的。那里料得定他后来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。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,又到五十岁,既不能够发达,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像个有用的,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。”代儒笑道:“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,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。‘无闻’二字不是不能发迹做官的话,‘闻’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,就不做官也是有闻了。不然,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,岂不是不做官的人,难道也是‘无闻’么?‘不足畏’是使人料得定,方与‘焉知’的‘知’字对针,不是‘怕’的字眼。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。你懂得不懂得?”宝玉道:“懂得了。”代儒道:“还有一章,你也讲一讲”。代儒往前揭了一篇,指给宝玉。宝玉看是“吾未见好德如好『色』者也”。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,便陪笑道:“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。”代儒道:“胡说。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,也说没有做头么!”宝玉不得已,讲道:“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,见了『色』便好的了不得。殊不想德是『性』中本有的东西,人偏都不肯好他。至于那个『色』呢,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,无人不好的;但是德乃天理,『色』是人欲,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是的。孔子虽是叹息的话,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。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,好得终是浮浅,直要像『色』一样的好起来那才是真好呢。”代儒道:“这也讲的罢了。我有句话问你:你既懂得圣人的话,为什么正犯着这两件病?我虽不在家中,你们老爷也不曾告诉我,其实你的『毛』病我却尽知的。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?你这回儿正是‘后生可畏’的时候,‘有闻’,‘不足畏’全在你自己做去了。我如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,再念一个月文章,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。如若懈怠,我是断乎不依的。自古道:‘成人不自在,自在不成人。’你好生记着我的话。”宝玉答应了,也只得天天按着功课干去,不提。
且说宝玉上学之后,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,袭人倒可做些活计。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,想着如今宝玉有了功课,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。早要如此,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。兔死狐悲,不觉滴下泪来。忽又想到自己终身,本不是宝玉的正配,原是偏房。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,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,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。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『露』出话来,自然是黛玉无疑了。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。想到此际,脸红心热,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。便把活计放下,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。黛玉正在那里看书,见是袭人,欠身让坐。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:“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?”黛玉道:“那里能够,不过略硬朗些。你在家里做什么呢?”袭人道:“如今宝二爷上了学,房中一点事儿没有,因此来瞧瞧姑娘,说说话儿。”说着,紫鹃拿茶来。袭人忙站起来道:“妹妹坐着罢。”因又笑道:“我前儿听见秋纹说,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。”紫鹃也笑道:“姐姐信他的话。我说宝二爷上了学,宝姑娘又隔断了,连香菱也不过来,自然是闷的。”袭人道:“你还提香菱呢,这才苦呢,撞着这位太岁『奶』『奶』,难为他怎么过。”把手伸着两个指头道:“说起来,比他还利害,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。”黛玉接着道:“他也够受了,尤二姑娘怎么死了。”袭人道:“可不是。想来都是一个人,不过名分里头差些,何苦这样毒,外面名声也不好听。”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,今听此话有因,便说道:“这也难说。但凡家庭之事,不是东风压了西风,就是西风压了东风。”袭人道:“做了傍边人心里先怯了,那里倒敢去欺负人呢。”说着,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:“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?那位姐姐在这里呢?”雪雁出来一看,模模糊糊认得是薛姨妈那边的人。便问道:“作什么?”婆子道:“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林姑娘送东西的。”雪雁道:“略等等儿。”雪雁进来回了黛玉,黛玉便叫领他进来。那婆子进来请了安,且不说送什么,只是觑着眼瞧黛玉。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,因问道:“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?”婆子方笑着回道:“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。”回头又瞧见袭人,便问道:“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么?”袭人笑道:“妈妈怎么认得我?”婆子笑道:“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,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,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。姑娘们碰着到我们那边去,我们都模糊记得。”说着,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。又回头看看黛玉,因笑着向袭人道:“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,原来真是天仙似的。”袭人见他说话造次,连忙岔道:“妈妈你乏了,坐坐吃茶罢。”那婆子笑嘻嘻的道:“我们那里忙呢,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。姑娘还有两瓶荔枝,叫给宝二爷送去。”说着,颤颤巍巍告辞出去。黛玉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,但因是宝钗使来的,也不好怎么样他。等他出了屋门,才说一声道:“给你们姑娘道费心。”那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的说:“这样好模样儿,除了宝玉,什么人擎受的起。”黛玉只装没听见。袭人笑道:“怎么人到了老来,就是混说白道的,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。”一时,雪雁拿过瓶子来与黛玉看。黛玉道:“我懒待吃,拿了搁起去罢。”又说了一回话,袭人才去了。
一时晚妆将卸,黛玉进了套间,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,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,甚是刺心,当此黄昏人静,千愁万绪,堆上心来。想起自己身子不牢,年纪又大了,看宝玉的光景,心里虽没别人,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,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。又转念一想道:“倘若父母在时,别处定了婚姻,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材心地,不如此时尚有可图。心内一上一下,辗转缠绵,竟像辘轳一般。”叹了一回气,掉了几点泪,无情无绪,和衣倒下。不知不觉,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:“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。”黛玉道:“我虽跟他读过书,却不比男学生,要见我作什么?况且他和舅舅往来,从未提起,我也不便见的。”因叫小丫头回覆:“身上有病,不能出来。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。”小丫头道:“只怕要与姑娘道喜,南京还有人来接。”说着,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:“我们一来道喜,二来送行。”黛玉慌道:“你们说什么话?”凤姐道:“你还装什么呆!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,娶了一位继母,十分合心合意。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,因托了贾雨村作媒,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,还说是续弦,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。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。都是你继母作主。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,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。”说得黛玉一身冷汗。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,心上急着硬说道:“没有的事,都是凤姐姐混闹。”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『色』儿:“他还不信呢,咱们走罢。”黛玉含着泪道:“二位舅母坐坐去。”众人不言语,都冷笑而去。黛玉此时心中干急,又说不出来。哽哽咽咽,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是的。心中想道:“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可救。”于是两腿跪下去,抱着贾母的腰说道:“老太太救我!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。况且有了继母,又不是我的亲娘。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。”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:“这个不干我事。”黛玉哭道:“老太太,这是什么事呢?”老太太道:“续弦也好,倒多一副妆奁。”黛玉哭道:“我若在老太太跟前,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。只求老太太救我。”贾母道:“不中用了!做了女人,终是要出嫁的。你孩子家不知道,在此地终非了局。”黛玉道:“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,自做自吃,也是愿意。只求老太太作主。”老太太总不言语。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道:“老太太,你向来最是慈悲的,又最疼我的,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全不管?不要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,是隔了一层了,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,看我娘分上,也该护庇些。”说着,撞在怀里痛哭。听见贾母道:“鸳鸯,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。我倒被他闹乏了。”黛玉情知不是路了,求去无用,不如寻个自尽。站起来往外就走。深痛自己没有亲娘,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,可见都是假的。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,或见一面,看他还有法儿。便见宝玉站在面前,笑嘻嘻的说:“妹妹大喜呀!”黛玉听了这一句话,越发急了,也顾不得什么了,把宝玉紧紧拉住,说:“好!宝玉,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怎么无情无义?你既有了人家儿,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。”黛玉越听越气,越没了主意,只得拉着宝玉哭道:“好哥哥,你叫我跟了谁去?”宝玉道:“你要不去,就在这里住着。你原是许了我的,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。我待你是怎么样的,你也想想。”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许过宝玉的,心内忽又转悲作喜,问宝玉道:“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。你到底叫我去不去?”宝玉道:“我说叫你住下。你不信我的话,你就瞧瞧我的心。”说着,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,只见鲜血直流。黛玉吓得魂飞魄散,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:“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!你先来杀了我罢。”宝玉道:“不怕,我拿我的心给你瞧。”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『乱』抓。黛玉又颤又哭,又怕人撞破,抱住宝玉痛哭。宝玉道:“不好了,我的心没有了,活不得了。”说着,眼睛往上一翻,咕咚就倒了。黛玉拚命放声大哭,只听见紫鹃叫道:“姑娘,姑娘,怎么压住了!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。”黛玉一翻身,却原来是一场恶梦。喉间犹是哽咽,心上还是『乱』跳,枕头上已经湿透,肩背身心但觉冰冷。想了一回,“父亲死得久了,与宝玉尚未放定,这是从那里说起!”又想梦中光景,无倚无靠,再真把宝玉死了那可怎么样好!一时痛定思痛,神魂俱『乱』。又哭了一回,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。扎挣起来,把外罩大袄脱了,叫紫鹃盖好了被窝,又躺下去。翻来覆去,那里睡得着。只听得外面浙淅飒飒,又像风声,又像雨声。又停了一会子,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,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,鼻息出入之声。自己扎挣着爬起来,围着被坐了一会。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,吹得寒『毛』直竖,便又躺下。正要朦胧睡去,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,啾啾唧唧叫个不住。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。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,一回儿咳嗽起来,连紫鹃都咳嗽醒了。紫鹃道:“姑娘,你还没睡着么?又咳嗽起来了,想是着了风了。这会儿窗户纸发清了,也待好亮起来了。歇歇儿罢,养养神,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何尝不要睡,只是睡不着。你睡你的罢。”说了,又嗽起来。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,心中也自伤感,睡不着了。听见黛玉又嗽,连忙起来捧着痰盒。这时天已亮了,黛玉道:“你不睡了么?”紫鹃笑道:“天都亮了,还睡什么呢。”黛玉道:“既这样,你就把痰盒儿换了罢。”紫鹃答应着,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,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。开了套间门出来,仍旧带上门,放下撒花软帘,出来叫醒雪雁。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,只见满盒子痰,痰中好些血星。吓了紫鹃一跳,不觉失声道:“嗳哟,这还了得!”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,紫鹃自知失言,连忙改说道:“手里一滑,几乎撂了痰盒子。”黛玉道:“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?”紫鹃道:“没有什么。”说着这句话时,心中一酸,那眼泪直流下来,声儿早已岔了。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,早自疑『惑』;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,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,心中觉了八九分,便叫紫鹃:“进来罢,外头看凉着。”紫鹃答应了一声,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,竟是鼻中酸楚之音。黛玉听了,凉了半截。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手帕拭眼,黛玉道:“大清早起,好好的为什么哭?”紫鹃勉强笑道:“谁哭来,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。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大罢,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。”黛玉道:“可不是。越要睡越睡不着。”紫鹃道:“姑娘身上不大好,依我说,还得自己开解着些。身子是根本。俗语说的:‘留得青山在,依旧有柴烧。’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,那个不疼姑娘。”只这一名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,觉得心头一撞,眼中一黑,神『色』俱变。紫鹃连忙端着痰盒,雪雁捶着脊梁,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。痰中一缕紫血,簌簌『乱』跳。紫鹃雪雁脸都吓黄了,两个傍边守着。黛玉便昏昏躺下。紫鹃看着不好,连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。
雪雁才出屋门,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。翠缕便道:“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?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。”雪雁连忙摆手儿,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,说:“这是什么缘故?”雪雁将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他二人,二人都吐了吐舌头儿说:“这可不是顽的,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。这还了得,你们怎么这么糊涂。”雪雁道:“我这里才要去,你们就来了。”正说着,只听紫鹃叫道:“谁在外头说话,姑娘问呢。”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。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,见了他二人便说道:“谁告诉你们了,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?”翠墨道:“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,叫我们来请姑娘来,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。”黛玉道:“也不是什么大病,不过觉得身子略软些,躺躺儿就起来了。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,饭后若无事,倒是请他们来这里坐坐罢。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?”二人答道:“没有。”翠墨又道:“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,老爷天天要查功课,那里还能像从前那么『乱』跑呢。”黛玉听了,默然不言。二人又略站了一回,都悄悄的退出来了。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评论惜春所画大观园图,说这个多一点,那个少一点;这个太疏,那个太密。大家又议着题诗,着人去请黛玉商议。正说着,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,神『色』匆忙。湘云便先问道:“林姑娘怎么不来?”翠缕道:“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,咳嗽了一夜。我们听见雪雁说,吐了一盒子痰血。”探春听了诧异道:“这话真么?”翠缕道:“怎么不真。”翠墨道:“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,颜『色』不成颜『色』,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。”湘云道:“不好的这么着,怎么还能说话呢。”探春道:“怎么你这么糊涂,不能说话不是已经——”说到这里,却咽住了。惜春道:“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,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,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。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。”探春道:“既这么着,咱们都过去看看。倘若病的利害,咱们好过去告诉大嫂子,回老太太,传大夫进来瞧瞧,也得个主意。”湘云道:“正是这样。”惜春道:“姐姐们先去,我回来再过去。”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馆来。进入房中,黛玉见他二人,不免又伤心起来。因又转念想起梦中,“连老太太尚且如此,何况他们。况且我不请他们,他们还不来呢。”心里虽是如此,脸上却碍不过去,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,口中让坐。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,一头一个。看了黛玉这般光景,也自伤感。探春便道:“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?”黛玉道:“也没什么要紧,只是身子软得很。”紫鹃在黛玉身后,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。湘云到底年轻,『性』情又兼直爽,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。不看则已,看了吓的惊疑不止,说:“这是姐姐吐的?这还了得!”初时黛玉昏昏沉沉,吐了也没细看;此时见湘云这么说,回头看时,自己早已灰了一半。探春见湘云冒失,连忙解说道:“这不过是肺火上炎,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。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就这样蝎蝎螫螫的。”湘云红了脸,自悔失言。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,似有烦倦之意,连忙起身说道:“姐姐静静的养养神罢。我们回来再瞧你。”黛玉道:“累你二位惦着。”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伏侍姑娘,紫鹃答应着。探春才要走,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。未知是谁,下回分解。
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病痴魂惊恶梦相关文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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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《第九十八回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宝玉见了贾政,回至房中,更觉头昏脑闷,懒怠动弹,连饭也没吃,便昏沉......
- 《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黛玉到馆门口,紫鹃说了一句话,更动了心,一时吐出血来,几乎晕倒。......
- 《第九十六回 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泄机关颦儿迷本性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贾琏拿了那块假玉,忿忿走出,到了书房。那个人看见贾琏的气『色......
- 《第九十五回 因讹成实元妃薨逝以假混真宝玉疯颠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子说宝玉的玉有了,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宝......
- 《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宝玉通灵知奇祸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赖大带了贾芹出来,一宿无话,静候贾政回来。单是那些女尼女道重......
- 《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却说冯紫英去后,贾政叫门上的人来吩咐道:“今日临安伯那里来......
- 《第九十二回 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顽母珠贾政参聚散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宝玉从馆出来,连忙问秋纹道:“老爷叫我作什么?”秋纹......
- 《第九十一回 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薛蝌正在狐疑,忽听窗外一笑,吓了一跳,心中思道:“不是宝蟾,......
- 《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,渐渐不支,一日竟至绝粒。从前十几天内,贾母......
- 《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,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吓了一跳,连忙问道:&ldquo......
- 《第八十八回 博庭欢宝玉赞孤儿 正家法贾珍鞭悍仆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,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,不是别人,却是鸳鸯的......
- 《第八十七回 感秋声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,问了好,呈上书子,黛玉叫他去喝茶,便将宝......
- 《第八十六回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,因叫进小厮问道:“你听见你大爷说......
- 《第八十五回 贾存周报升郎中任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,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:“我......
- 《第八十四回 试文字宝玉始提亲 探惊风贾环重结怨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却说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,左胁作痛。宝钗明知是......
- 《第八十三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闺阃薛宝钗吞声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,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:“你这不成人的小......
- 《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病痴魂惊恶梦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宝玉下学回来,见了贾母,贾母笑道:“好了,如今野马上了笼头......
- 《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且说迎春归去之后,邢夫人像没有这事,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,却甚实伤......
- 《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金桂听了,将脖项一扭,嘴唇一撇,鼻孔里哧哧两声,拍着掌冷笑道:&ldq......
- 《第七十九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宝玉才祭完了晴雯,只听花影中有人声,倒吓了一跳。[及]走出来细看......
- 《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徵姽嫿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,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,见贾母喜欢,便......
- 《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,凤姐的病已比先减了些,虽未大愈,然亦可出入行......
- 《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,不提。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,两席......
- 《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,正欲往王夫人处去。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......
- 《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,正自好笑,忽见宝玉也来了。原来管厨房的柳家媳......
- 《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,忽听外面一声响,不知何物。忙问时,原来是外......
- 《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鸳鸯出了角门,脸上犹红,心内突突的,真是意外之事。因想这事非常......
- 《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贾政回京之后,诸事完毕,赐假一月在家歇息。因年景渐老,事重身衰......
- 《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,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。贾母唤了他去......
- 《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尤二姐听了凤姐之言,感谢不尽,只得跟了他来。尤氏那边怎好不过......
- 《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贾琏起身去后,偏值平安节度巡边在外,约一个月方回,贾琏未得确信......
- 《第六十七回 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,尤老娘和二姐儿、贾珍、贾琏等俱不胜悲恸,自不......
- 《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鲍二家的打了兴儿一下子,笑道:“原有些真的,叫你又编了这......
- 《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贾琏、贾珍、贾蓉三人商议,事事妥贴,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和三姐送......
- 《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,连忙赶至寺中,回明贾珍。于是连夜分派各项......
- 《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,因与袭人商议:“晚间吃酒,大家取乐,不可......
- 《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平儿出来,吩咐林之孝家的道:“大事化为小事,小事化为没事,......
- 《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后60回 - - 话说那柳家的笑道:“好猴儿崽子!你亲婶子找野老儿去了,你岂不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