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
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
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,错疑在宝玉身上。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,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,又勾起伤春愁思,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,由不得感花伤己,哭了几声,便随口念了几句。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,先不过点头感叹;次后听到“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”、“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”等句,不觉恸倒山坡之上,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。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,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,宁不心碎肠断;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,推之于他人,如宝钗、香菱、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;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,则自己又安在哉;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,则斯处、斯园、斯花、斯柳,又不知当属谁姓矣。——因此一而二,二而三,反复推求了去,真不知此时此际,欲为何等蠢物,杳无所知,逃大造,出尘网,便可解释这段悲伤。正是:花影不离身左右,鸟声只在耳东西。那林黛玉正自伤感,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,心下想道:“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,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?”想着,抬头一看,见是宝玉。林黛玉看见,便道:“啐,我当是谁,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。”刚说到“短命”二字,又把口掩住,长叹了一声,自已抽身便走了。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,忽抬头不见了黛玉,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。自己也觉无味,抖抖土起来,下山寻归旧路,往怡红院来。可巧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,连忙赶上去,说道:“你且站着。我知道你不理我。我只说一句话,从今以后撂开手。”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,待要不理他,听他说“只说一句话,从此撂开手”,这话里有文章,少不得站住,说道:“有一句话,请说来。”宝玉笑道:“两句话说了,你听不听?”黛玉听说,回头就走。宝玉在身后面叹道:“既有今日,何必当初!”林黛玉听见这话,由不得站住,回头道:“当初怎么样?今日怎么样?”宝玉叹道:“当初姑娘来了,那不是我陪着顽笑。凭我心爱的,姑娘要,就拿去;我爱吃的,听见姑娘也爱吃,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。一桌子吃饭,一床上睡觉。丫头们想不到的,我怕姑娘生气,我替丫头们想到了。我心里想着:姊妹们从小儿长大,亲也罢,热也罢,和气到了儿,才见得比人好。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,不把我放在眼睛里,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,倒把我三日不理,四日不见的。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。——虽然有两个,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!我也和你是的独出,只怕同我的心一样。谁知我白『操』了这个心,弄的有冤无处诉。”说着,不觉滴下眼泪。林黛玉耳内听了这话,眼内见了这形景,心中不觉灰了大半,也不觉滴下泪来,低头不语。宝玉见他这般形景,遂又说道:“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。但只凭着怎么不好,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。便有一二分错处,你倒是或教导我,戒我下次,或骂我两句,打我两下,我都不灰心。谁知你总不理我,叫我『摸』不着头脑,少魂失魄,不知怎么样才好。就便死了,也是屈死鬼,任凭高僧高道忏悔,也不能超升,还得你伸明了缘故,我才得托生呢。”黛玉听了这话,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,便说道:“你既这么说,昨儿为什么我去了,你不叫丫头开门?”宝玉诧异道:“这话从那里说起?我要是这么样,立刻就死了。”林黛玉啐道:“大清早起,死呀活的,也不忌讳。你说有呢就有,没有就没有,起什么誓呢。”宝玉道:“实在没有见你去,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。”林黛玉想了一想,笑道:“是了。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待动,丧声歪气的,也是有的。”宝玉道:“想必是这个原故。等我回去问了是谁,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,——只是论理我不该说,——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,倘或明儿宝姑娘来,什么贝姑娘来,也得罪了,事情岂不大了。”说着,抿着嘴笑。宝玉听了,又是咬牙,又是笑。
二人正说话,只见丫头来请吃饭,遂都往前头来了。王夫人见了林黛玉,因问道:“大姑娘,你吃那鲍太医的『药』可好些?”林黛玉道:“也不过这么着。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『药』呢。”宝玉道:“太太不知道,林妹妹是内症,先天生的弱,所以禁不住一点儿风寒,不过吃两剂煎『药』疏散了风寒,还是吃丸『药』的好。”王夫人道:“前儿大夫说了个丸『药』的名字,我也忘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知道那些丸『药』,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。”王夫人道:“不是。”宝玉道:“八珍益母丸,左归,右归,再不,就是六味地黄丸。”王夫人道:“都不是。我只记得有个‘金刚’两个字的。”宝玉扎手笑道:“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。若有了金刚丸,自然有菩萨散了。”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。宝钗抿嘴笑道:“想是天王补心丹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是这个名儿。如今我也糊涂了。”宝玉道:“太太倒不糊涂,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扯你娘的臊,又欠你老子捶你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。”王夫人又道:“既有这个名儿,明儿个就叫人买些来吃。”宝玉道:“这些都不中用的。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,我替妹妹配一料丸『药』,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放屁!什么『药』就这么贵?”宝玉笑道:“当真的呢,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。那个『药』名儿也古怪,一时也说不清。只讲那头胎紫河车,人形带叶参,三百六十两还不够。龟大的何首乌,千年松根茯苓胆,诸如此类的『药』,都不算为奇。只在群『药』里算那为君的『药』,说起来吓人一跳。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,我才给了他这方子。他拿了方子去,又寻了二三年,花了有上千的银子,才配成了。太太不信,只问宝姐姐。”宝钗听说,笑着摇手儿,道:“我不知道,也没听见,你别叫姨妈问我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到底是宝丫头,好孩子,不撒谎。”宝玉站在当地,听见如此说,回身把手一拍,说道:“我说的倒是真话呢,倒说我撒谎。”口里说着,忽一回身,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,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。凤姐因在里间房里看着人放桌子,听如此说,便走来笑道:“宝兄弟不是撒谎,这倒是有的。上日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,我问他作什么,他说配『药』。他还抱怨说,不配也罢了,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。我问他什么『药』,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,说了多少『药』,我也没工夫听。他说: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,只是定要头上带过的,所以来和我寻。他说:‘妹妹就没散的,花儿上也使得,掐下来,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了来。’我没法儿,把两枝珠花儿现拆了给他。还要一块三尺上用大红纱去。『乳』钵『乳』了,合面子呢。”凤姐说一句,那宝玉念一句佛,说:“太阳在屋子里呢。”凤姐说完了,宝玉又道:“太太想,这不过是将就呢。正经按那方子,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,有那古时富贵人家妆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。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,所以只是活人带过的,也可以使得。”王夫人道:“阿弥陀佛!没当家花花的,就是坟里有这个,人家死了几百年,这会子翻尸盗骨的,作了『药』也不灵。”宝玉向林黛玉说道:“你听见了没有,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?”脸望着林黛玉说话,却拿眼睛飘着宝钗。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:“舅母听听,宝姐姐不替他圆谎,他直问着我。”王夫人也道:“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。”宝玉笑道:“太太不知道这原故。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,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,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,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。林妹妹才在背后羞我,打量我撒谎呢。”正说着,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。林黛玉也不叫宝玉,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。那丫头说:“等着宝玉一块儿走。”林黛玉道:“他不吃饭了。咱们走。我先走了。”说着,便出去了。宝玉道:“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。”王夫人道:“罢,罢。我今儿吃斋,你正经吃你的去罢。”宝玉道:“我也跟着吃斋。”说着,便叫那丫头去罢,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。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:“你们只管吃你们的,由他去罢。”宝钗因笑道:“你正经去罢。吃不吃,陪着林妹妹走一趟,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。”宝玉道:“理他呢,过一会子就好了。”一时吃过饭,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,二则也记挂着林黛玉,忙忙的要茶漱口。探春惜春都笑道:“二哥哥,你成日家忙些什么?吃饭吃茶,也是这么忙碌碌的。”宝钗笑道:“你叫他快吃了,瞧黛玉妹妹去罢。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。”宝玉吃了茶,便出来,一直往西院来。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,只见凤姐站着,蹬着门槛子,拿耳挖子剔牙,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。见宝玉来了,笑道:“你来的好。进来,进来,替我写几个字儿。”宝玉只得跟了进来。到了屋里,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,向宝玉道:“大红妆缎四十匹,蟒缎四十匹,上用纱各『色』一百匹,金项圈四个。”宝玉道:“这算什么?又不是帐,又不是礼物,怎么个写法?”凤姐道:“你只管写上,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。”宝玉听说,只得写了。凤姐一面收起,一面笑道:“还有句话告诉你,不知你依不依。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的,我要叫了来使唤,明儿我再替你挑几个,可使得?”宝玉道:“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,姐姐喜欢谁,只管叫了来,何必问我。”凤姐笑道:“既这么着,我就叫人带他去了。”宝玉道:“只管带去。”说着,便要走。凤姐儿道:“你回来,我还有一句话呢。”宝玉道:“老太太叫我呢,有话等我回来罢。”说着,便来至贾母这边,只见都已吃完饭了。贾母因问他:“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?”宝玉笑道:“也没什么好的,我倒多吃了一碗饭。”因问:“林妹妹在那里?”贾母道:“里头屋里呢。”宝玉进来,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,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,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。宝玉走进来,笑道:“哦,这是作什么呢?才吃了饭,这么空着头,一会子又头疼了。”黛玉并不理,只管裁他的。有一个丫头说道:“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,再熨他一熨。”黛玉便把剪子一撂,说道:“理他呢,过一会子就好了。”宝玉听了,只是纳闷。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,和贾母说了一回话。宝钗也进来,问:“林妹妹作什么呢?”见林黛玉裁剪,因笑道:“越发能干了,连裁剪都会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我告诉你个笑话儿,才刚为那个『药』我说了个不知道,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。”林黛玉道:“理他呢,过一会子就好了。”宝玉向宝钗道:“老太太要抹骨牌,正没人呢,你抹骨牌去罢。”宝钗听说,便笑道:“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。”说着,便走了。林黛玉道:“你倒是去罢。这里有老虎,看吃了你。”说着,又裁。宝玉见他不理,只得还陪笑说道:“你也去逛逛再裁不迟。”林黛玉总不理。宝玉便问丫头们:“这是谁叫裁的?”林黛玉见问丫头们,便说道:“凭他谁叫我裁,也不关二爷的事。”宝玉方欲说话,只见有人进来回说:“外头有人请。”宝玉听了,忙徹身出来。黛玉向外头说道:“阿弥陀佛,赶你回来,我死了也罢了。”
宝玉出来至外面,只见焙茗说道:“冯大爷家请。”宝玉听了,知道是昨日的话,便说:“要衣裳去。”自己便往书房里来。焙茗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,只见出来了一个老婆子,焙茗上去说道:“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,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。”那婆子道:“放你娘的屁!倒好,宝二爷如今在园里住着,跟他的人都在园里,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。”焙茗听了,笑道:“骂的是,我也糊涂了。”说着,一迳往东边二门前来。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毬,焙茗将原故说了,有个小厮跑了进去半日,才抱了一个包袱出来,递与焙茗。回到书房里,宝玉换了,命人备马,只带着焙茗、锄『药』、双瑞、双寿四个小厮去了。一迳到了冯紫英家门口,有人报与冯紫英,出来迎接进去。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,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、锦香院的『妓』女云儿。大家都见过了,然后吃茶。宝玉擎茶笑道:“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,我昼悬夜想,今日一闻呼唤即至。”冯紫英笑道:“你们令姑表弟兄倒都心实。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,诚心请你们一饮,恐又推托,故说下这句话。今日一邀即至,谁知都信真了。”说毕,大家一笑,然后摆上酒来,依次坐定。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,然后命云儿也来敬酒。那薛蟠三杯下肚,不觉忘了情,拉着云儿的手笑道:“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,我吃一坛如何?”云儿听说,只得拿起琵琶来,唱道:
“两个冤家,都难丢下,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。两个人形容俊俏,都难描画。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架,一个偷情,一个寻拿,拿住了三曹对案,我也无回话。”
唱毕,笑道:“你喝一坛子罢了。”薛蟠听说,笑道:“不值一坛,再唱好的来。”宝玉笑道:“听我说来,如此滥饮,易醉而无味。我先喝一大海,发一新令,有不遵者,连罚十大海,逐出席外,与人斟酒。”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:“有理有理。”宝玉拿起海来,一气饮尽,说道:“如今要说悲、愁、喜、乐四字,都要说出女儿来,还要注明这四字的原故。说完了,饮门杯。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;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,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。”薛蟠未等说完,先站起来拦道:“我不来,别算我。这竟是捉弄我呢。”云儿也站起来,推他坐下,笑道:“怕什么!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,难道连我也不如!我回来还说呢。说是了,罢;不是了,不过罚上几杯,那里就醉死了。你如今一『乱』令,倒喝十大海,下去给人斟酒不成?”众人都拍手道妙。薛蟠听说,无法只得坐了。听宝玉说道:
“女儿悲,青春已大守空闺。
女儿愁,悔教夫婿觅封侯。
女儿喜,对镜晨妆颜『色』美。
女儿乐,秋千架上春衫薄。”
众人听了,都说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薛蟠独扬着脸,摇头说:“不好,该罚。”众人问如何该罚。薛蟠道:“他说的我通不懂,怎么不该罚!”云儿便拧他一把,笑道:“你悄悄的想你的罢。回来说不出,又该罚了。”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:
“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,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,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,忘不了新愁与旧愁,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,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。展不开的眉头,捱不明的更漏。呀!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,流不断的绿水悠悠。”
唱完,大家齐声喝彩,薛蟠说无板。宝玉饮了门杯,便拈起一片梨来,说道:
“雨打梨花深闭门。”
完了令。下该冯紫英,说道:
“女儿悲,儿夫染病在垂危。
女儿愁,大风吹倒梳妆楼。
女儿喜,头胎养了双生子。
女儿乐,私向花园掏蟋蟀。”
说毕,端起酒来,唱道:
“你是个可人,你是个多情,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,你是个神仙也不灵,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,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,才知道我疼你不疼。”
唱完,饮了门杯,说道:
“鸡声茅店月。”
令完,下该云儿,云儿便说道:
“女儿悲,将来终身指靠谁。”
薛蟠叹道:“我的儿,有你薛大爷在,你怕什么。”众人都道:“别混他,别混他。”云儿又道:
“女儿愁,妈妈打骂何时休。”
薛蟠道:“前儿我见了你妈,还吩咐他,不叫他打你呢。”众人都道:“再多言者罚酒十杯。”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,说道:“没耳『性』,再不许说了。”云儿又道:
“女儿喜,情郎不舍还家里。
女儿乐,住了箫管弄弦索。”
说完,便唱道:
“豆蔻开花三月三,一个虫儿往里钻。钻了半日不得进去,爬到花儿上打秋千。肉儿小心肝,我不开了你怎么钻。”
唱毕,饮了门杯,便拈起一个桃来,说道:
“桃之夭夭。”
令完,下该薛蟠。薛蟠道:“我可要说了:女儿悲——”说了半日,不见说底下的。冯紫英笑道:“悲什么?快说来。”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,瞪了半日,才说道:“女儿悲——”又咳嗽了两声,说道:
“女儿悲,嫁了个男人是乌龟。”
众人听了,都大笑起来。薛蟠道:“笑什么?难道我说的不是?一个女儿嫁了汉子,要当忘八,怎么不伤心呢!”众人笑的弯腰,说道:“你说的很是,快说底下的。”薛蟠瞪了一瞪眼,又说道:“女儿愁——”说了这句,又不言语了。众人道:“怎么愁?”薛蟠道:
“女儿愁,绣房撺出个大马猴。”
众人呵呵笑道:“该罚该罚。这句更不通,先还可恕。”说着,便要筛酒。宝玉笑道:“押韵就好。”薛蟠道:“令官都准了,你们闹什么!”众人听说,方才罢了。云儿笑道:“下两句越发难说了,我替你说罢。”薛蟠道:“胡说。当真我没好的了!听我说罢。”
“女儿喜,洞房花烛朝慵起。”
众人听了,都诧异道:“这句何其太韵。”薛蟠又道:
“女儿乐,一根往里戳。”
众人听了,都回头说道:“该死该死。快唱了罢。”薛蟠便唱道:
“一个蚊子哼哼哼。”
众人都怔了,说:“这是个什么曲儿?”薛蟠还唱道:
“两个苍蝇嗡嗡嗡。”
众人都道:“罢,罢,罢。”薛蟠道:“爱听不听!这是新鲜曲儿,叫做哼哼韵。你们要懒待听,连酒底都免了,我就不唱。”众人都道:“免了罢,免了罢,倒别耽误了别人家。”于是蒋玉菡说道:
“女儿悲,丈夫一去不回归。
女儿愁,无钱去打桂花油。
女儿喜,灯花并头结双蕊。
女儿乐,夫唱『妇』随真和合。”
说毕,唱道:
“可喜你天生百媚娇,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,度青春年正小,配鸾凤真也着。呀!看天河正高,听谯楼鼓敲,剔银灯同入鸳帏悄。”
唱毕,饮了门杯,笑道:“这诗词上我倒有限,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,可巧只记得这句,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。”说毕,便干了酒,拿起一朵木樨来,念道:
“花气袭人知昼暖。”
众人倒都依了,完令。薛蟠又跳了起来,喧嚷道:“了不得,了不得!该罚,该罚!这席上并没有宝贝,你怎么念起宝贝来?”蒋玉菡怔了,说道:“何曾有宝贝?”薛蟠道:“你还赖呢!你再念来。”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。薛蟠道:“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!你们不信,只问他。”说毕,指着宝玉。宝玉没好意思起来,说:“薛大哥,你该罚多少?”薛蟠道:“该罚,该罚。”说着,拿起酒来一饮而尽。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,云儿便告诉了出来。蒋玉菡忙起身陪罪。众人都道:“不知者不作罪。”少刻,宝玉出席解手,蒋玉菡便随了出来。二人站在廊檐下,蒋玉菡又陪不是。宝玉见他妩媚温柔,心中十分留恋,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,叫他“闲了我们那里去。——还有一句话借问,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,他在那里?如今名驰天下,我独无缘一见。”蒋玉菡笑道:“就是我的小名儿。”宝玉听说,不觉欣然跌足,笑道:“有幸,有幸!果然名不虚传。今儿初会,便怎么样呢?”想了一想,向袖中取出扇子,将一个玉(左王右夬)扇坠解下来,递与琪官道:“微物不堪,略表今日之谊。”琪官接了,笑道:“无功受禄,何以克当!也罢,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,今日早起方系上,还是簇新的,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。”说毕,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,递与宝玉道:“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,夏天系着,肌肤生香,不生汗渍。昨日北静王给我的,今日才上身。若是别人,我断不肯相赠。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,给我系着。”宝玉听说,喜不自禁,连忙接了,将自己一条松花汗衫解了下来递与琪官。二人方束好,只听一声大叫:“我可拿住了。”只见薛蟠跳了出来,拉着二人道:“放着酒不吃,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?快拿出来我瞧瞧。”二人都道:“没有什么。”薛蟠那里肯依,还是冯紫英出来,才解开了。于是复又归坐饮酒,至晚方散。宝玉回至园中,宽衣吃茶。袭人见扇子上的扇坠儿没了,便问他往那里去了。宝玉道:“马上丢了。”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,袭人便猜了八九分,因说道:“你有了好的系裤子,把我那条还我罢。”宝玉听说,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,不该给人才是,心里后悔,口里说不出来,只得笑道:“我赔你一条罢。”袭人听了,点头叹道:“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。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。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。”再要说几句,又恐怄上他的酒来,少不得也睡了,一宿无话。
至次日天明,方才醒了,只见宝玉笑道:“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,你瞧瞧裤子上。”袭人低头一看,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,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,连忙一头解下来,说道:“我不希罕这行子,趁早儿拿了去。”宝玉见他如此,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。袭人无法,只得系上。过后宝玉出去,终久解下来,掷在个空箱子里,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。宝玉并未理论。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,袭人便回说:“二『奶』『奶』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。他原要等你来的,我想什么要紧,我就作了主,打发他去了。”宝玉道:“很是。我已知道了,不必等我罢了。”袭人又道:“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,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,叫在清虚观,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,唱戏献供,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。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。”说着,命小丫头子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,只见上等宫扇两柄,红麝香珠二串,凤尾罗二端,芙蓉簟一领。宝玉见了,喜不自胜,问:“别人的也都是这个?”袭人道:“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,一个玛瑙枕。太太、老爷、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香如意。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。林姑娘同二姑娘、三姑娘、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。别人都没有。大『奶』『奶』二『奶』『奶』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,两匹罗,两个香袋,两个锭子『药』。”宝玉听了,笑道:“这是怎么个原故,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,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?别是传错了罢?”袭人道:“昨儿拿出来都是一分一分写着签子,怎么就错了!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来着,我去拿了来了。老太太说了,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。”宝玉道:“自然要走一趟。”说着,便叫紫绡来:“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,就说是昨儿我得的,爱什么留下什么。”紫绡答应了,拿了去,不一时回来说:“林姑娘说了,昨儿也得了,二爷留着罢。”宝玉听说,便命人收了。刚洗了脸出来,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,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。宝玉赶上去笑道:“我的东西叫你拣,你怎么不拣?”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,只顾今日的事了,因说道:“我没这么大福禁受。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,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。”宝玉听他提出“金玉”二字来,不觉心动疑猜,便说道:“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,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,天诛地灭,万世不得人身。”林黛玉听他这话,便知他心里动了疑,忙又笑道:“好没意思,白白的说什么誓。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。”宝玉道:“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,日后自然明白。除了老太太、老爷、太太这三个人,第四个就是妹妹了。要有第五个人,我也说个誓。”林黛玉道:“你也不用说誓。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,但只是见了姐姐,就把妹妹忘了。”宝玉道:“那是你多心,我再不的。”林黛玉道:“昨日宝丫头不替你圆谎,为什么问着我呢?那要是我,你又不知怎么样了。”正说着,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,二人便走开了。宝钗分明看见,只装看不见,低着头过去了。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,然后到了贾母这边,只见宝玉在这里呢。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,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话,所以总远着宝玉。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,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。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,心心念念只挂着林黛玉,并不理论这事。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:“宝姐姐,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。”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,见宝玉问他,少不得褪了下来。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,容易褪不下来。宝玉在傍看着雪白一段酥臂,不觉动了羡慕之心,暗暗想道:“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,或者还得『摸』一『摸』,偏生长在他身上。”正是自恨没福得『摸』,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;再看看宝钗形容,只见脸若银盆,眼同水杏,唇不点而红,眉不画而翠,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,不觉就呆了。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,也忘了接。宝钗见他怔了,自己倒不好意思的,丢下串子,回身才要走,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,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。宝钗道:“你又禁不得风儿吹,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?”林黛玉笑道:“何曾不是在屋里的,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,出来瞧了一瞧,原来是个呆雁。”薛宝钗道:“呆雁在那里呢?我也瞧瞧。”林黛玉道:“我才出来,他就忒儿一声飞了。”口里说着,将手里帕子一甩,向宝玉脸上甩来。宝玉不防,正打在眼上,嗳哟了一声。要知端详,且听下回分解。
二人正说话,只见丫头来请吃饭,遂都往前头来了。王夫人见了林黛玉,因问道:“大姑娘,你吃那鲍太医的『药』可好些?”林黛玉道:“也不过这么着。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『药』呢。”宝玉道:“太太不知道,林妹妹是内症,先天生的弱,所以禁不住一点儿风寒,不过吃两剂煎『药』疏散了风寒,还是吃丸『药』的好。”王夫人道:“前儿大夫说了个丸『药』的名字,我也忘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知道那些丸『药』,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。”王夫人道:“不是。”宝玉道:“八珍益母丸,左归,右归,再不,就是六味地黄丸。”王夫人道:“都不是。我只记得有个‘金刚’两个字的。”宝玉扎手笑道:“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。若有了金刚丸,自然有菩萨散了。”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。宝钗抿嘴笑道:“想是天王补心丹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是这个名儿。如今我也糊涂了。”宝玉道:“太太倒不糊涂,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扯你娘的臊,又欠你老子捶你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。”王夫人又道:“既有这个名儿,明儿个就叫人买些来吃。”宝玉道:“这些都不中用的。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,我替妹妹配一料丸『药』,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放屁!什么『药』就这么贵?”宝玉笑道:“当真的呢,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。那个『药』名儿也古怪,一时也说不清。只讲那头胎紫河车,人形带叶参,三百六十两还不够。龟大的何首乌,千年松根茯苓胆,诸如此类的『药』,都不算为奇。只在群『药』里算那为君的『药』,说起来吓人一跳。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,我才给了他这方子。他拿了方子去,又寻了二三年,花了有上千的银子,才配成了。太太不信,只问宝姐姐。”宝钗听说,笑着摇手儿,道:“我不知道,也没听见,你别叫姨妈问我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到底是宝丫头,好孩子,不撒谎。”宝玉站在当地,听见如此说,回身把手一拍,说道:“我说的倒是真话呢,倒说我撒谎。”口里说着,忽一回身,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,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。凤姐因在里间房里看着人放桌子,听如此说,便走来笑道:“宝兄弟不是撒谎,这倒是有的。上日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,我问他作什么,他说配『药』。他还抱怨说,不配也罢了,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。我问他什么『药』,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,说了多少『药』,我也没工夫听。他说: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,只是定要头上带过的,所以来和我寻。他说:‘妹妹就没散的,花儿上也使得,掐下来,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了来。’我没法儿,把两枝珠花儿现拆了给他。还要一块三尺上用大红纱去。『乳』钵『乳』了,合面子呢。”凤姐说一句,那宝玉念一句佛,说:“太阳在屋子里呢。”凤姐说完了,宝玉又道:“太太想,这不过是将就呢。正经按那方子,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,有那古时富贵人家妆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。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,所以只是活人带过的,也可以使得。”王夫人道:“阿弥陀佛!没当家花花的,就是坟里有这个,人家死了几百年,这会子翻尸盗骨的,作了『药』也不灵。”宝玉向林黛玉说道:“你听见了没有,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?”脸望着林黛玉说话,却拿眼睛飘着宝钗。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:“舅母听听,宝姐姐不替他圆谎,他直问着我。”王夫人也道:“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。”宝玉笑道:“太太不知道这原故。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,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,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,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。林妹妹才在背后羞我,打量我撒谎呢。”正说着,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。林黛玉也不叫宝玉,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。那丫头说:“等着宝玉一块儿走。”林黛玉道:“他不吃饭了。咱们走。我先走了。”说着,便出去了。宝玉道:“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。”王夫人道:“罢,罢。我今儿吃斋,你正经吃你的去罢。”宝玉道:“我也跟着吃斋。”说着,便叫那丫头去罢,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。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:“你们只管吃你们的,由他去罢。”宝钗因笑道:“你正经去罢。吃不吃,陪着林妹妹走一趟,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。”宝玉道:“理他呢,过一会子就好了。”一时吃过饭,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,二则也记挂着林黛玉,忙忙的要茶漱口。探春惜春都笑道:“二哥哥,你成日家忙些什么?吃饭吃茶,也是这么忙碌碌的。”宝钗笑道:“你叫他快吃了,瞧黛玉妹妹去罢。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。”宝玉吃了茶,便出来,一直往西院来。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,只见凤姐站着,蹬着门槛子,拿耳挖子剔牙,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。见宝玉来了,笑道:“你来的好。进来,进来,替我写几个字儿。”宝玉只得跟了进来。到了屋里,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,向宝玉道:“大红妆缎四十匹,蟒缎四十匹,上用纱各『色』一百匹,金项圈四个。”宝玉道:“这算什么?又不是帐,又不是礼物,怎么个写法?”凤姐道:“你只管写上,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。”宝玉听说,只得写了。凤姐一面收起,一面笑道:“还有句话告诉你,不知你依不依。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的,我要叫了来使唤,明儿我再替你挑几个,可使得?”宝玉道:“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,姐姐喜欢谁,只管叫了来,何必问我。”凤姐笑道:“既这么着,我就叫人带他去了。”宝玉道:“只管带去。”说着,便要走。凤姐儿道:“你回来,我还有一句话呢。”宝玉道:“老太太叫我呢,有话等我回来罢。”说着,便来至贾母这边,只见都已吃完饭了。贾母因问他:“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?”宝玉笑道:“也没什么好的,我倒多吃了一碗饭。”因问:“林妹妹在那里?”贾母道:“里头屋里呢。”宝玉进来,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,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,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。宝玉走进来,笑道:“哦,这是作什么呢?才吃了饭,这么空着头,一会子又头疼了。”黛玉并不理,只管裁他的。有一个丫头说道:“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,再熨他一熨。”黛玉便把剪子一撂,说道:“理他呢,过一会子就好了。”宝玉听了,只是纳闷。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,和贾母说了一回话。宝钗也进来,问:“林妹妹作什么呢?”见林黛玉裁剪,因笑道:“越发能干了,连裁剪都会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我告诉你个笑话儿,才刚为那个『药』我说了个不知道,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。”林黛玉道:“理他呢,过一会子就好了。”宝玉向宝钗道:“老太太要抹骨牌,正没人呢,你抹骨牌去罢。”宝钗听说,便笑道:“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。”说着,便走了。林黛玉道:“你倒是去罢。这里有老虎,看吃了你。”说着,又裁。宝玉见他不理,只得还陪笑说道:“你也去逛逛再裁不迟。”林黛玉总不理。宝玉便问丫头们:“这是谁叫裁的?”林黛玉见问丫头们,便说道:“凭他谁叫我裁,也不关二爷的事。”宝玉方欲说话,只见有人进来回说:“外头有人请。”宝玉听了,忙徹身出来。黛玉向外头说道:“阿弥陀佛,赶你回来,我死了也罢了。”
宝玉出来至外面,只见焙茗说道:“冯大爷家请。”宝玉听了,知道是昨日的话,便说:“要衣裳去。”自己便往书房里来。焙茗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,只见出来了一个老婆子,焙茗上去说道:“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,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。”那婆子道:“放你娘的屁!倒好,宝二爷如今在园里住着,跟他的人都在园里,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。”焙茗听了,笑道:“骂的是,我也糊涂了。”说着,一迳往东边二门前来。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毬,焙茗将原故说了,有个小厮跑了进去半日,才抱了一个包袱出来,递与焙茗。回到书房里,宝玉换了,命人备马,只带着焙茗、锄『药』、双瑞、双寿四个小厮去了。一迳到了冯紫英家门口,有人报与冯紫英,出来迎接进去。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,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、锦香院的『妓』女云儿。大家都见过了,然后吃茶。宝玉擎茶笑道:“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,我昼悬夜想,今日一闻呼唤即至。”冯紫英笑道:“你们令姑表弟兄倒都心实。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,诚心请你们一饮,恐又推托,故说下这句话。今日一邀即至,谁知都信真了。”说毕,大家一笑,然后摆上酒来,依次坐定。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,然后命云儿也来敬酒。那薛蟠三杯下肚,不觉忘了情,拉着云儿的手笑道:“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,我吃一坛如何?”云儿听说,只得拿起琵琶来,唱道:
“两个冤家,都难丢下,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。两个人形容俊俏,都难描画。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架,一个偷情,一个寻拿,拿住了三曹对案,我也无回话。”
唱毕,笑道:“你喝一坛子罢了。”薛蟠听说,笑道:“不值一坛,再唱好的来。”宝玉笑道:“听我说来,如此滥饮,易醉而无味。我先喝一大海,发一新令,有不遵者,连罚十大海,逐出席外,与人斟酒。”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:“有理有理。”宝玉拿起海来,一气饮尽,说道:“如今要说悲、愁、喜、乐四字,都要说出女儿来,还要注明这四字的原故。说完了,饮门杯。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;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,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。”薛蟠未等说完,先站起来拦道:“我不来,别算我。这竟是捉弄我呢。”云儿也站起来,推他坐下,笑道:“怕什么!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,难道连我也不如!我回来还说呢。说是了,罢;不是了,不过罚上几杯,那里就醉死了。你如今一『乱』令,倒喝十大海,下去给人斟酒不成?”众人都拍手道妙。薛蟠听说,无法只得坐了。听宝玉说道:
“女儿悲,青春已大守空闺。
女儿愁,悔教夫婿觅封侯。
女儿喜,对镜晨妆颜『色』美。
女儿乐,秋千架上春衫薄。”
众人听了,都说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薛蟠独扬着脸,摇头说:“不好,该罚。”众人问如何该罚。薛蟠道:“他说的我通不懂,怎么不该罚!”云儿便拧他一把,笑道:“你悄悄的想你的罢。回来说不出,又该罚了。”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:
“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,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,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,忘不了新愁与旧愁,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,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。展不开的眉头,捱不明的更漏。呀!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,流不断的绿水悠悠。”
唱完,大家齐声喝彩,薛蟠说无板。宝玉饮了门杯,便拈起一片梨来,说道:
“雨打梨花深闭门。”
完了令。下该冯紫英,说道:
“女儿悲,儿夫染病在垂危。
女儿愁,大风吹倒梳妆楼。
女儿喜,头胎养了双生子。
女儿乐,私向花园掏蟋蟀。”
说毕,端起酒来,唱道:
“你是个可人,你是个多情,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,你是个神仙也不灵,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,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,才知道我疼你不疼。”
唱完,饮了门杯,说道:
“鸡声茅店月。”
令完,下该云儿,云儿便说道:
“女儿悲,将来终身指靠谁。”
薛蟠叹道:“我的儿,有你薛大爷在,你怕什么。”众人都道:“别混他,别混他。”云儿又道:
“女儿愁,妈妈打骂何时休。”
薛蟠道:“前儿我见了你妈,还吩咐他,不叫他打你呢。”众人都道:“再多言者罚酒十杯。”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,说道:“没耳『性』,再不许说了。”云儿又道:
“女儿喜,情郎不舍还家里。
女儿乐,住了箫管弄弦索。”
说完,便唱道:
“豆蔻开花三月三,一个虫儿往里钻。钻了半日不得进去,爬到花儿上打秋千。肉儿小心肝,我不开了你怎么钻。”
唱毕,饮了门杯,便拈起一个桃来,说道:
“桃之夭夭。”
令完,下该薛蟠。薛蟠道:“我可要说了:女儿悲——”说了半日,不见说底下的。冯紫英笑道:“悲什么?快说来。”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,瞪了半日,才说道:“女儿悲——”又咳嗽了两声,说道:
“女儿悲,嫁了个男人是乌龟。”
众人听了,都大笑起来。薛蟠道:“笑什么?难道我说的不是?一个女儿嫁了汉子,要当忘八,怎么不伤心呢!”众人笑的弯腰,说道:“你说的很是,快说底下的。”薛蟠瞪了一瞪眼,又说道:“女儿愁——”说了这句,又不言语了。众人道:“怎么愁?”薛蟠道:
“女儿愁,绣房撺出个大马猴。”
众人呵呵笑道:“该罚该罚。这句更不通,先还可恕。”说着,便要筛酒。宝玉笑道:“押韵就好。”薛蟠道:“令官都准了,你们闹什么!”众人听说,方才罢了。云儿笑道:“下两句越发难说了,我替你说罢。”薛蟠道:“胡说。当真我没好的了!听我说罢。”
“女儿喜,洞房花烛朝慵起。”
众人听了,都诧异道:“这句何其太韵。”薛蟠又道:
“女儿乐,一根往里戳。”
众人听了,都回头说道:“该死该死。快唱了罢。”薛蟠便唱道:
“一个蚊子哼哼哼。”
众人都怔了,说:“这是个什么曲儿?”薛蟠还唱道:
“两个苍蝇嗡嗡嗡。”
众人都道:“罢,罢,罢。”薛蟠道:“爱听不听!这是新鲜曲儿,叫做哼哼韵。你们要懒待听,连酒底都免了,我就不唱。”众人都道:“免了罢,免了罢,倒别耽误了别人家。”于是蒋玉菡说道:
“女儿悲,丈夫一去不回归。
女儿愁,无钱去打桂花油。
女儿喜,灯花并头结双蕊。
女儿乐,夫唱『妇』随真和合。”
说毕,唱道:
“可喜你天生百媚娇,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,度青春年正小,配鸾凤真也着。呀!看天河正高,听谯楼鼓敲,剔银灯同入鸳帏悄。”
唱毕,饮了门杯,笑道:“这诗词上我倒有限,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,可巧只记得这句,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。”说毕,便干了酒,拿起一朵木樨来,念道:
“花气袭人知昼暖。”
众人倒都依了,完令。薛蟠又跳了起来,喧嚷道:“了不得,了不得!该罚,该罚!这席上并没有宝贝,你怎么念起宝贝来?”蒋玉菡怔了,说道:“何曾有宝贝?”薛蟠道:“你还赖呢!你再念来。”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。薛蟠道:“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!你们不信,只问他。”说毕,指着宝玉。宝玉没好意思起来,说:“薛大哥,你该罚多少?”薛蟠道:“该罚,该罚。”说着,拿起酒来一饮而尽。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,云儿便告诉了出来。蒋玉菡忙起身陪罪。众人都道:“不知者不作罪。”少刻,宝玉出席解手,蒋玉菡便随了出来。二人站在廊檐下,蒋玉菡又陪不是。宝玉见他妩媚温柔,心中十分留恋,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,叫他“闲了我们那里去。——还有一句话借问,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,他在那里?如今名驰天下,我独无缘一见。”蒋玉菡笑道:“就是我的小名儿。”宝玉听说,不觉欣然跌足,笑道:“有幸,有幸!果然名不虚传。今儿初会,便怎么样呢?”想了一想,向袖中取出扇子,将一个玉(左王右夬)扇坠解下来,递与琪官道:“微物不堪,略表今日之谊。”琪官接了,笑道:“无功受禄,何以克当!也罢,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,今日早起方系上,还是簇新的,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。”说毕,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,递与宝玉道:“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,夏天系着,肌肤生香,不生汗渍。昨日北静王给我的,今日才上身。若是别人,我断不肯相赠。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,给我系着。”宝玉听说,喜不自禁,连忙接了,将自己一条松花汗衫解了下来递与琪官。二人方束好,只听一声大叫:“我可拿住了。”只见薛蟠跳了出来,拉着二人道:“放着酒不吃,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?快拿出来我瞧瞧。”二人都道:“没有什么。”薛蟠那里肯依,还是冯紫英出来,才解开了。于是复又归坐饮酒,至晚方散。宝玉回至园中,宽衣吃茶。袭人见扇子上的扇坠儿没了,便问他往那里去了。宝玉道:“马上丢了。”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,袭人便猜了八九分,因说道:“你有了好的系裤子,把我那条还我罢。”宝玉听说,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,不该给人才是,心里后悔,口里说不出来,只得笑道:“我赔你一条罢。”袭人听了,点头叹道:“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。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。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。”再要说几句,又恐怄上他的酒来,少不得也睡了,一宿无话。
至次日天明,方才醒了,只见宝玉笑道:“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,你瞧瞧裤子上。”袭人低头一看,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,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,连忙一头解下来,说道:“我不希罕这行子,趁早儿拿了去。”宝玉见他如此,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。袭人无法,只得系上。过后宝玉出去,终久解下来,掷在个空箱子里,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。宝玉并未理论。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,袭人便回说:“二『奶』『奶』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。他原要等你来的,我想什么要紧,我就作了主,打发他去了。”宝玉道:“很是。我已知道了,不必等我罢了。”袭人又道:“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,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,叫在清虚观,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,唱戏献供,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。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。”说着,命小丫头子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,只见上等宫扇两柄,红麝香珠二串,凤尾罗二端,芙蓉簟一领。宝玉见了,喜不自胜,问:“别人的也都是这个?”袭人道:“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,一个玛瑙枕。太太、老爷、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香如意。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。林姑娘同二姑娘、三姑娘、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。别人都没有。大『奶』『奶』二『奶』『奶』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,两匹罗,两个香袋,两个锭子『药』。”宝玉听了,笑道:“这是怎么个原故,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,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?别是传错了罢?”袭人道:“昨儿拿出来都是一分一分写着签子,怎么就错了!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来着,我去拿了来了。老太太说了,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。”宝玉道:“自然要走一趟。”说着,便叫紫绡来:“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,就说是昨儿我得的,爱什么留下什么。”紫绡答应了,拿了去,不一时回来说:“林姑娘说了,昨儿也得了,二爷留着罢。”宝玉听说,便命人收了。刚洗了脸出来,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,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。宝玉赶上去笑道:“我的东西叫你拣,你怎么不拣?”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,只顾今日的事了,因说道:“我没这么大福禁受。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,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。”宝玉听他提出“金玉”二字来,不觉心动疑猜,便说道:“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,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,天诛地灭,万世不得人身。”林黛玉听他这话,便知他心里动了疑,忙又笑道:“好没意思,白白的说什么誓。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。”宝玉道:“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,日后自然明白。除了老太太、老爷、太太这三个人,第四个就是妹妹了。要有第五个人,我也说个誓。”林黛玉道:“你也不用说誓。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,但只是见了姐姐,就把妹妹忘了。”宝玉道:“那是你多心,我再不的。”林黛玉道:“昨日宝丫头不替你圆谎,为什么问着我呢?那要是我,你又不知怎么样了。”正说着,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,二人便走开了。宝钗分明看见,只装看不见,低着头过去了。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,然后到了贾母这边,只见宝玉在这里呢。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,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话,所以总远着宝玉。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,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。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,心心念念只挂着林黛玉,并不理论这事。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:“宝姐姐,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。”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,见宝玉问他,少不得褪了下来。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,容易褪不下来。宝玉在傍看着雪白一段酥臂,不觉动了羡慕之心,暗暗想道:“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,或者还得『摸』一『摸』,偏生长在他身上。”正是自恨没福得『摸』,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;再看看宝钗形容,只见脸若银盆,眼同水杏,唇不点而红,眉不画而翠,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,不觉就呆了。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,也忘了接。宝钗见他怔了,自己倒不好意思的,丢下串子,回身才要走,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,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。宝钗道:“你又禁不得风儿吹,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?”林黛玉笑道:“何曾不是在屋里的,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,出来瞧了一瞧,原来是个呆雁。”薛宝钗道:“呆雁在那里呢?我也瞧瞧。”林黛玉道:“我才出来,他就忒儿一声飞了。”口里说着,将手里帕子一甩,向宝玉脸上甩来。宝玉不防,正打在眼上,嗳哟了一声。要知端详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相关文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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