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
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
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,也就冷了半截。想着往日常听人说,少年吐血,年月不保,纵然命长,终是废人了。想起此言,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,眼中不觉滴下泪来。宝玉见他哭了,也不觉心酸起来,因问道:“你心里觉的怎么样?”袭人勉强笑道:“好好的觉怎么呢。”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,要山羊血、黎洞丸来。袭人拉了他的手,笑道:“你这一闹不打紧,闹多少人来,倒抱怨我轻狂。分明人不知道,倒闹的人知道了,你也不好,我也不好。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,弄点子『药』吃吃就好了,人不知鬼不觉的,可不好?”宝玉听了有理,也只得罢了,向案上斟了茶来,给袭人嗽了口。袭人知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,待要不叫他伏侍,他又未必依,二则定要惊动别人,不如由他去罢;因此,只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。一交五更,宝玉也顾不的梳洗,忙穿衣出来,将王济仁叫来,亲自确问。王济仁问其原故,不过是伤损,便说了个丸『药』的名字,怎么服,怎么敷。宝玉记了回园,依方调治。不在话下。
这日正是端阳佳节,蒲艾簪门,虎符系臂。午间,王夫人治了酒席,请薛家母女等赏午。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,自知是昨儿的原故。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采,也只当是为金钏儿昨日之事,他没好意思的,越发不理他。林黛玉见宝玉懒懒的,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,心中不自在,形容也就懒懒的。凤姐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的事,知道王夫人不自在,自己如何敢说笑,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『色』行事,便觉淡淡的。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,也都无意思了。因此,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。林黛玉天『性』喜散不喜聚。他想的也有个道理,他说:“人有聚就有散。聚时欢喜,到散时岂不清冷;既清冷则生伤感;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。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,谢时则增惆怅;所以倒是不开的好。”故此,人以为喜之时,他反以为悲。那宝玉的情『性』只愿常聚,生怕一时散了添悲。——比如那花只愿常开,生怕一时谢了没趣。只到筵散花谢,虽有万种悲伤,也就无可如何了。因此,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,林黛玉倒不觉得,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,回至自己房中,长吁短叹。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,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,跌在地下,将股子跌折。宝玉因叹道:“蠢才,蠢才!将来怎么样!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事,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!”晴雯冷笑道:“二爷近来气大的很,行动就给脸子瞧。前儿连袭人都打了,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。要踢要打凭爷去。就是跌了扇子,也是平常的事。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、玛瑙碗,不知弄坏了多少,也没见个大气儿。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!何苦来!要嫌我们,就打发我们,再挑好的使。好离好散的倒不好。”宝玉听了这些话,气的浑身『乱』战,因说道:“你不用忙,将来有散的日子。”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,忙赶过来向宝玉道:“好好的,又怎么了?可是我说的,一时我不到,就有事故儿。”晴雯听了,冷笑道:“姐姐既会说,就该早来,也省了爷生气。自古以来,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,我们原没伏侍过。因为你伏侍的好,昨日才挨窝心脚。我们不会伏侍的,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。”袭人听了这话,又是恼,又是愧,待要说几句话,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,少不得自己忍了『性』子,推晴雯道:“好妹妹,你出去逛逛,原是我们的不是。”晴雯听他说“我们”两个字,自然是他和宝玉了,不觉又添了酸意,冷笑几声道:“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,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。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,也瞒不过我去,那里就称起‘我们’来了。明公正道,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,也不过和我似的,那里就称上‘我们’了。”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,想一想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。宝玉一面说:“你们气不忿,我明儿偏抬举他。”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:“他一个糊涂人,你和他分证什么!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,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,今儿是怎么了!”晴雯冷笑道:“我原是糊涂人,那里配和你说话呢!”袭人听说道:“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呢,是和二爷拌嘴呢?要是心里恼我,你只和我说,不犯着当着二爷吵;要是恼二爷,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。我才也不过是为了事,进来劝开了,大家保重。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。又不像是恼我,又不像是恼二爷,夹枪带棒,终久是个什么主意?我就不多说,让你说去。”说着,便往外走。宝玉向晴雯道:“你也不用生气,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。我回太太去,你也大了,打发你出去,好不好?”晴雯听见了这话,不觉又伤起心来,含泪说道:“我为什么出去?要嫌我,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,也不能够。”宝玉道:“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。一定是你要出去了,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罢。”说着,站起来就要走。袭人忙回身拦住,笑道:“往那里去?”宝玉道:“回太太去。”袭人笑道:“好没意思。真个的去回,你也不怕臊了他。便是他认真要去,也等把这气下去了,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。这会子急急的当一件正经事去回,岂不叫太太犯疑?”宝玉道:“太太必不犯疑。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。”晴雯哭道:“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?饶生了气,还拿话压派我。只管去回,我一头碰死了,也不出这门儿。”宝玉道:“这也奇了。你又不去,你又闹些什么?我经不起这么吵,不如去了倒干净。”说着,一定要去回。袭人见拦不住,只得跪下了。碧痕、秋纹、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,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;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,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。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,叹了一声,在床上坐下,叫众人起去。向袭人道:“叫我怎么样才好!这个心使碎了,也没人知道。”说着,不觉滴下泪来。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,自己也就哭了。晴雯在傍哭着,方欲说话,只见林黛玉进来,便出去了。林黛玉笑道:“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?难道是为争粽子吃,争恼了不成?”宝玉和袭人嗤的一笑。黛玉道:“二哥哥不告诉我,我问你就知道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拍着袭人的肩,笑道:“好嫂子,你告诉我。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。告诉妹妹,替你们和劝和劝。”袭人推他道:“林姑娘,你闹什么!我们一个丫头,姑娘只是混说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说你是丫头,我只拿你当嫂子待。”宝玉道:“你何苦来,替他招骂名儿。饶这么着,还有人说闲话。还搁的住你来说他。”袭人笑道:“林姑娘,你不知道我的心事,除非一口气不来,死了倒也罢了。”林黛玉笑道:“你死了,别人不知怎么样,我先就哭死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死了,我作和尚去。”袭人笑道:“你老实些罢,何苦还说这些话。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,抿嘴笑道:“作了两个和尚了。我从今以后,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。”宝玉听了,知道是他点前日的话,自己一笑也就罢了。
一时,黛玉去后,就有人说:“薛大爷请。”宝玉只得去了。原来是吃酒,不能推辞,只得尽席而散。晚间回来,已带了几分酒,踉跄来至自己院内,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设下,榻上有个人睡着。宝玉只当是袭人,一面在榻沿上坐下,一面推他问道:“疼的好些了?”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:“何苦来,又招我。”宝玉一看,原来不是袭人,却是晴雯。宝玉将他一拉,拉在身傍坐下,笑道:“你的『性』子越发惯娇了。早起就是跌了扇子,我不过说了那两句,你就说上那些话。你说我也罢了。袭人好意来劝,你又括上他。你自己想想该不该?”晴雯道:“怪热的,拉拉扯扯作什么!叫人来看见像什么!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既知道不配,为什么睡着呢?”晴雯没的话,嗤的又笑了,说:“你不来,便使得;你来了,就不配了。起来,让我洗澡去。袭人麝月都洗了澡了,我叫了他们来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才又吃了好些酒,还得洗一洗。你既没有洗,拿了水来,咱们两个洗。”晴雯摇手笑道:“罢,罢,我不敢惹爷。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,足有两三个时辰,也不知道作什么呢,我们也不好进去的。后来洗完了,进去瞧瞧,地下的水淹着床腿,连席子上都汪着水,也不知是怎么洗了。笑了几天。我也没那工夫收拾,也不用同我洗去。今儿也凉快,那会子洗了,可以不用再洗。我倒舀一盆水来,你洗洗脸,通通头。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,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,叫他们打发你吃。”宝玉笑道:“既这么着,你也不许洗去。只洗洗手来,拿果子来吃罢。”晴雯笑道:“我慌张的很,连扇子还跌折了,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。倘或再打破了盘子,还更了不得呢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爱打就打。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。你爱这样,我爱那样,各自『性』情不同。比如那扇子,原是扇的,你要撕着顽也可以使得,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。就如杯盘,原是盛东西的,你喜欢听那声响,就故意的碎了,也可以使得,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。这就是爱物了。”晴雯听了,笑道:“既这么说,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。我最喜欢撕的。”宝玉听了,便笑着递与他。晴雯果然接过来,嗤的一声撕了两半,接着嗤嗤又听几声。宝玉在傍笑着说:“响的好,再撕响些!”正说着,只见麝月走过来,笑道:“少作些孽罢!”宝玉赶上来,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,递与晴雯。晴雯接了,也撕了几半子。二人都大笑。麝月道:“这是怎么说?拿我的东西开心儿。”宝玉笑道:“打开扇子匣子,你拣去。什么好东西。”麝月道:“既这么说,就把匣子搬了出来,让他尽力的撕,岂不好?”宝玉笑道:“你就搬去。”麝月道:“我可不造这孽。他也没折了手,叫他自己搬去。”晴雯笑着,倚在床上,说道:“我也乏了,明儿再撕罢。”宝玉笑道:“古人云:千金难买一笑。几把扇子,能值几何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叫袭人。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。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,大家乘凉,不消细说。
至次日午间,王夫人、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中坐着,就有人回:“史大姑娘来了。”一时,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『妇』走进院来。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。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,一旦相逢,其亲密自不消说得。一时,进入房中,请安问好,都见过了。贾母因说:“天热,把外头的衣服脱了罢。”史湘云忙起身宽衣。王夫人因笑道:“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?”史湘云笑道:“都是二婶婶叫穿的,谁愿意穿这些。”宝钗一傍笑道:“姨妈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。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,他在这里住着,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,靴子也穿上,额子也勒上,猛一瞧,倒像是宝兄弟,就是多两个坠子。他站在那椅子背后,哄的老太太只是叫:‘宝玉,你过来,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『迷』了眼。’他只是笑,也不过去。后来大家掌不住笑了,老太太才笑了,说:‘倒扮上小子好看了。’”林黛玉道:“这算什么。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,住了没两日,下起雪来,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,老太太的一个簇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。谁知眼错不见,他就披了,又大又长,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,和丫头们在后院子里扑雪人儿去。一跤栽在沟跟前,弄了一身泥水。”说着,大家想着前情,都笑了。宝钗笑向那周『奶』妈道:“周妈,你们姑娘还那么淘气不淘气了?”周『奶』娘也笑了。迎春笑道:“淘气也罢了,我就嫌他爱说话。也没见睡在那里,还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,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。”王夫人道:“只怕如今好了。前日有人家来相看,眼见有婆婆家了,还是那么着。”贾母因问:“今儿还是住着,还是家去呢?”周『奶』娘笑道:“老太太没有看见衣服都带了来,可不住两天。”史湘云问道:“宝玉哥哥不在家么?”宝钗笑道:“他不想着别人,只想宝兄弟。两个人好憨的。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。”贾母道:“如今你们大了,别提小名儿了。”刚说着,只见宝玉来了,笑道:“云妹妹来了。怎么前儿打发人接你去,怎么不来?”王夫人道:“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,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。”林黛玉道:“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。”史湘云道:“什么好东西?”宝玉笑道:“你信他呢。几日不见,越发高了。”湘云笑道:“袭人姐姐好?”宝玉道:“多谢你记挂。”湘云道:“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。”说着,拿出手帕子来,挽着一个疙瘩。宝玉道:“什么好的?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他。”湘云笑道:“这是什么?”说着,便打开,众人看时,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,一包四个。林黛玉笑道:“你们瞧瞧他这主意。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,你就把他也带了来,岂不省事。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,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,原来还是他。真真你是糊涂人。”史湘云笑道:“你才糊涂呢。我把这理说出来,大家评一评谁糊涂:给你们送东西,就是使来的人不用说话,拿进来一看,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们的了。若带他们的东西,这得我先告诉来人,这是那一个丫头的,那是那一个丫头的。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,再糊涂些,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,混闹胡说的,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。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,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,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!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,岂不清白。”说着,把四个戒指放下,说道:“袭人姐姐一个,鸳鸯姐姐一个,金钏儿姐姐一个,平儿姐姐一个。这倒是四个人的,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么清白!”众人听了,都笑道:“果然明白。”宝玉笑道:“还是这么会说话,不让人。”林黛玉听了,冷笑道:“他不会说话,他的金麒麟也会说话。”一面说着,便起身走了。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,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。宝玉听见了,倒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,忽见宝钗一笑,由不得也笑了。宝钗见宝玉笑了,忙起身走开,找了林黛玉去说话。贾母因向湘云道:“吃了茶,歇一歇,瞧瞧你的嫂子们去。园里也凉快,同你姐姐们去逛逛。”湘云答应了,将三个戒指儿包上,歇了一歇,便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。众『奶』娘丫头跟着,到了凤姐那里,说笑了一回出来,便往大观园来。见过了李宫裁,少坐片时,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。因回头说道:“你们不必跟着,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。留下翠缕伏侍就是了。”众人听了,自去寻姑觅嫂,早剩下湘云翠缕两个人。翠缕道:“这荷花怎么还不开?”史湘云道:“时候没到。”翠缕道:“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,也是楼子花。”湘云道:“他们这个,还不如咱们的。”翠缕道:“他们那边有棵石榴,接连四五枝,真是楼子上起楼子。这也难为他长。”湘云道:“花草也是同人一样,气脉充足,长的就好。”翠缕把脸一扭,说道:“我不信这话。若说同人一样,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?”湘云听了,由不得一笑,说道:“我说你不用说话,你偏好说。这叫人怎么好答言!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,或正或邪,或奇或怪,千变万化,都是阴阳顺逆。多少一生出来,人罕见的就奇,究竟理还是一样。”翠缕道:“这么说起来,从古至今,开天辟地,都是阴阳了?”湘云笑道:“糊涂东西,越说越放屁,什么都是些阴阳。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!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,阳尽了就成阴,阴尽了就成阳。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,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。”翠缕道:“这糊涂死了我!什么是个阴阳?没影没形的。我只问姑娘,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?”湘云道:“阴阳可有什么样儿,不过是个气,器物赋了成形。比如天是阳,地就是阴;水是阴,火就是阳;日是阳,月就是阴。”翠缕听了,笑道:“是了,是了。我今儿可明白了。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‘太阳’呢,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‘太阴星’,就是这个理了。”湘云笑道:“阿弥陀佛!刚刚的明白了。”翠缕道:“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,难道那些蚊子、虼蚤、蠓虫儿、花儿、草儿、瓦片儿、砖头儿,也有阴阳不成?”湘云道:“怎么没有呢!比如那一个树叶儿,还分阴阳呢。那边向上朝阳的就是阳,这边背阴覆下的就是阴。”翠缕听了,点头笑道:“原来这样。我可明白了。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,怎么是阴呢?”湘云道:“这边正面就是阳,那反面就为阴。”翠缕又点头笑了,还要找几件东西问,因想不起个什么来,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,便提起来,笑道:“姑娘这个,难道也有阴阳?”湘云道:“走兽飞禽:雄为阳,雌为阴;牝为阴,牡为阳;怎么没有呢!”翠缕道:“这是公的,到底是母的呢?”湘云道:“这连我也不知道。”翠缕道:“这也罢了。怎么东西都有阴阳,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?”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:“下流东西!好生走罢。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。”翠缕笑道:“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。我也知道了,不用难我。”湘云笑道:“你知道什么?”翠缕道:“姑娘是阳,我就是阴。”说着,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。翠缕道:“说是了,就笑的这样。”湘云道:“很是很是。”翠缕道:“人规矩主子为阳,奴才为阴,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!”湘云笑道:“你很懂得。”一面说,一面走,刚到蔷薇架下,湘云道:“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,金晃晃在那里。”翠缕听了,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,笑道:“可分出阴阳来了。”说着,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。史湘云要他捡的瞧,翠缕只管不放手,笑道:“是件宝贝,姑娘瞧不得。这是从那里来的?好奇怪。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。”湘云道:“拿来我瞧瞧。”翠缕将手一撒,笑道:“请看。”湘云举目一验,却是文采辉煌的一个金麒麟,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。湘云伸手擎在掌上,只是默默不语。正自出神,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,笑问道:“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?怎么不找袭人去?”史湘云连忙将那麒麟藏起,道:“正要去呢。咱们一处走。”说着,大家进入怡红院来。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迎风,忽见湘云来了,连忙迎下来,携手笑说一向别情景况。一时,进来归坐。宝玉因笑道:“你该早来,我得了一件好东西,专等你呢。”说着,一面在身上『摸』掏,掏了半天,阿呀了一声,便问袭人:“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?”袭人道:“什么东西?”宝玉道:“前儿得的麒麟。”袭人道:“你天天带在身上的,怎么问我!”宝玉听了,将手一拍,说道:“这可丢了。往那里找去。”就要起身自己寻去。史湘云听了,方知是他遗落的,便笑问道:“你几时又有了麒麟了?”宝玉道:“前儿好容易得的呢,不知多早晚丢了。我也糊涂了。”史湘云笑道:“幸而是顽的东西,还是这么慌张。”说着,将手一撒:“你瞧瞧,是这个不是?”宝玉一见,由不得欢喜非常,因说道:……不知是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这日正是端阳佳节,蒲艾簪门,虎符系臂。午间,王夫人治了酒席,请薛家母女等赏午。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,自知是昨儿的原故。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采,也只当是为金钏儿昨日之事,他没好意思的,越发不理他。林黛玉见宝玉懒懒的,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,心中不自在,形容也就懒懒的。凤姐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的事,知道王夫人不自在,自己如何敢说笑,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『色』行事,便觉淡淡的。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,也都无意思了。因此,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。林黛玉天『性』喜散不喜聚。他想的也有个道理,他说:“人有聚就有散。聚时欢喜,到散时岂不清冷;既清冷则生伤感;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。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,谢时则增惆怅;所以倒是不开的好。”故此,人以为喜之时,他反以为悲。那宝玉的情『性』只愿常聚,生怕一时散了添悲。——比如那花只愿常开,生怕一时谢了没趣。只到筵散花谢,虽有万种悲伤,也就无可如何了。因此,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,林黛玉倒不觉得,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,回至自己房中,长吁短叹。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,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,跌在地下,将股子跌折。宝玉因叹道:“蠢才,蠢才!将来怎么样!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事,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!”晴雯冷笑道:“二爷近来气大的很,行动就给脸子瞧。前儿连袭人都打了,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。要踢要打凭爷去。就是跌了扇子,也是平常的事。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、玛瑙碗,不知弄坏了多少,也没见个大气儿。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!何苦来!要嫌我们,就打发我们,再挑好的使。好离好散的倒不好。”宝玉听了这些话,气的浑身『乱』战,因说道:“你不用忙,将来有散的日子。”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,忙赶过来向宝玉道:“好好的,又怎么了?可是我说的,一时我不到,就有事故儿。”晴雯听了,冷笑道:“姐姐既会说,就该早来,也省了爷生气。自古以来,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,我们原没伏侍过。因为你伏侍的好,昨日才挨窝心脚。我们不会伏侍的,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。”袭人听了这话,又是恼,又是愧,待要说几句话,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,少不得自己忍了『性』子,推晴雯道:“好妹妹,你出去逛逛,原是我们的不是。”晴雯听他说“我们”两个字,自然是他和宝玉了,不觉又添了酸意,冷笑几声道:“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,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。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,也瞒不过我去,那里就称起‘我们’来了。明公正道,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,也不过和我似的,那里就称上‘我们’了。”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,想一想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。宝玉一面说:“你们气不忿,我明儿偏抬举他。”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:“他一个糊涂人,你和他分证什么!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,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,今儿是怎么了!”晴雯冷笑道:“我原是糊涂人,那里配和你说话呢!”袭人听说道:“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呢,是和二爷拌嘴呢?要是心里恼我,你只和我说,不犯着当着二爷吵;要是恼二爷,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。我才也不过是为了事,进来劝开了,大家保重。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。又不像是恼我,又不像是恼二爷,夹枪带棒,终久是个什么主意?我就不多说,让你说去。”说着,便往外走。宝玉向晴雯道:“你也不用生气,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。我回太太去,你也大了,打发你出去,好不好?”晴雯听见了这话,不觉又伤起心来,含泪说道:“我为什么出去?要嫌我,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,也不能够。”宝玉道:“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。一定是你要出去了,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罢。”说着,站起来就要走。袭人忙回身拦住,笑道:“往那里去?”宝玉道:“回太太去。”袭人笑道:“好没意思。真个的去回,你也不怕臊了他。便是他认真要去,也等把这气下去了,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。这会子急急的当一件正经事去回,岂不叫太太犯疑?”宝玉道:“太太必不犯疑。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。”晴雯哭道:“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?饶生了气,还拿话压派我。只管去回,我一头碰死了,也不出这门儿。”宝玉道:“这也奇了。你又不去,你又闹些什么?我经不起这么吵,不如去了倒干净。”说着,一定要去回。袭人见拦不住,只得跪下了。碧痕、秋纹、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,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;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,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。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,叹了一声,在床上坐下,叫众人起去。向袭人道:“叫我怎么样才好!这个心使碎了,也没人知道。”说着,不觉滴下泪来。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,自己也就哭了。晴雯在傍哭着,方欲说话,只见林黛玉进来,便出去了。林黛玉笑道:“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?难道是为争粽子吃,争恼了不成?”宝玉和袭人嗤的一笑。黛玉道:“二哥哥不告诉我,我问你就知道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拍着袭人的肩,笑道:“好嫂子,你告诉我。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。告诉妹妹,替你们和劝和劝。”袭人推他道:“林姑娘,你闹什么!我们一个丫头,姑娘只是混说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说你是丫头,我只拿你当嫂子待。”宝玉道:“你何苦来,替他招骂名儿。饶这么着,还有人说闲话。还搁的住你来说他。”袭人笑道:“林姑娘,你不知道我的心事,除非一口气不来,死了倒也罢了。”林黛玉笑道:“你死了,别人不知怎么样,我先就哭死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死了,我作和尚去。”袭人笑道:“你老实些罢,何苦还说这些话。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,抿嘴笑道:“作了两个和尚了。我从今以后,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。”宝玉听了,知道是他点前日的话,自己一笑也就罢了。
一时,黛玉去后,就有人说:“薛大爷请。”宝玉只得去了。原来是吃酒,不能推辞,只得尽席而散。晚间回来,已带了几分酒,踉跄来至自己院内,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设下,榻上有个人睡着。宝玉只当是袭人,一面在榻沿上坐下,一面推他问道:“疼的好些了?”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:“何苦来,又招我。”宝玉一看,原来不是袭人,却是晴雯。宝玉将他一拉,拉在身傍坐下,笑道:“你的『性』子越发惯娇了。早起就是跌了扇子,我不过说了那两句,你就说上那些话。你说我也罢了。袭人好意来劝,你又括上他。你自己想想该不该?”晴雯道:“怪热的,拉拉扯扯作什么!叫人来看见像什么!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既知道不配,为什么睡着呢?”晴雯没的话,嗤的又笑了,说:“你不来,便使得;你来了,就不配了。起来,让我洗澡去。袭人麝月都洗了澡了,我叫了他们来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才又吃了好些酒,还得洗一洗。你既没有洗,拿了水来,咱们两个洗。”晴雯摇手笑道:“罢,罢,我不敢惹爷。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,足有两三个时辰,也不知道作什么呢,我们也不好进去的。后来洗完了,进去瞧瞧,地下的水淹着床腿,连席子上都汪着水,也不知是怎么洗了。笑了几天。我也没那工夫收拾,也不用同我洗去。今儿也凉快,那会子洗了,可以不用再洗。我倒舀一盆水来,你洗洗脸,通通头。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,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,叫他们打发你吃。”宝玉笑道:“既这么着,你也不许洗去。只洗洗手来,拿果子来吃罢。”晴雯笑道:“我慌张的很,连扇子还跌折了,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。倘或再打破了盘子,还更了不得呢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爱打就打。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。你爱这样,我爱那样,各自『性』情不同。比如那扇子,原是扇的,你要撕着顽也可以使得,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。就如杯盘,原是盛东西的,你喜欢听那声响,就故意的碎了,也可以使得,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。这就是爱物了。”晴雯听了,笑道:“既这么说,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。我最喜欢撕的。”宝玉听了,便笑着递与他。晴雯果然接过来,嗤的一声撕了两半,接着嗤嗤又听几声。宝玉在傍笑着说:“响的好,再撕响些!”正说着,只见麝月走过来,笑道:“少作些孽罢!”宝玉赶上来,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,递与晴雯。晴雯接了,也撕了几半子。二人都大笑。麝月道:“这是怎么说?拿我的东西开心儿。”宝玉笑道:“打开扇子匣子,你拣去。什么好东西。”麝月道:“既这么说,就把匣子搬了出来,让他尽力的撕,岂不好?”宝玉笑道:“你就搬去。”麝月道:“我可不造这孽。他也没折了手,叫他自己搬去。”晴雯笑着,倚在床上,说道:“我也乏了,明儿再撕罢。”宝玉笑道:“古人云:千金难买一笑。几把扇子,能值几何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叫袭人。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。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,大家乘凉,不消细说。
至次日午间,王夫人、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中坐着,就有人回:“史大姑娘来了。”一时,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『妇』走进院来。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。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,一旦相逢,其亲密自不消说得。一时,进入房中,请安问好,都见过了。贾母因说:“天热,把外头的衣服脱了罢。”史湘云忙起身宽衣。王夫人因笑道:“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?”史湘云笑道:“都是二婶婶叫穿的,谁愿意穿这些。”宝钗一傍笑道:“姨妈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。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,他在这里住着,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,靴子也穿上,额子也勒上,猛一瞧,倒像是宝兄弟,就是多两个坠子。他站在那椅子背后,哄的老太太只是叫:‘宝玉,你过来,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『迷』了眼。’他只是笑,也不过去。后来大家掌不住笑了,老太太才笑了,说:‘倒扮上小子好看了。’”林黛玉道:“这算什么。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,住了没两日,下起雪来,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,老太太的一个簇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。谁知眼错不见,他就披了,又大又长,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,和丫头们在后院子里扑雪人儿去。一跤栽在沟跟前,弄了一身泥水。”说着,大家想着前情,都笑了。宝钗笑向那周『奶』妈道:“周妈,你们姑娘还那么淘气不淘气了?”周『奶』娘也笑了。迎春笑道:“淘气也罢了,我就嫌他爱说话。也没见睡在那里,还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,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。”王夫人道:“只怕如今好了。前日有人家来相看,眼见有婆婆家了,还是那么着。”贾母因问:“今儿还是住着,还是家去呢?”周『奶』娘笑道:“老太太没有看见衣服都带了来,可不住两天。”史湘云问道:“宝玉哥哥不在家么?”宝钗笑道:“他不想着别人,只想宝兄弟。两个人好憨的。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。”贾母道:“如今你们大了,别提小名儿了。”刚说着,只见宝玉来了,笑道:“云妹妹来了。怎么前儿打发人接你去,怎么不来?”王夫人道:“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,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。”林黛玉道:“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。”史湘云道:“什么好东西?”宝玉笑道:“你信他呢。几日不见,越发高了。”湘云笑道:“袭人姐姐好?”宝玉道:“多谢你记挂。”湘云道:“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。”说着,拿出手帕子来,挽着一个疙瘩。宝玉道:“什么好的?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他。”湘云笑道:“这是什么?”说着,便打开,众人看时,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,一包四个。林黛玉笑道:“你们瞧瞧他这主意。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,你就把他也带了来,岂不省事。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,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,原来还是他。真真你是糊涂人。”史湘云笑道:“你才糊涂呢。我把这理说出来,大家评一评谁糊涂:给你们送东西,就是使来的人不用说话,拿进来一看,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们的了。若带他们的东西,这得我先告诉来人,这是那一个丫头的,那是那一个丫头的。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,再糊涂些,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,混闹胡说的,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。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,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,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!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,岂不清白。”说着,把四个戒指放下,说道:“袭人姐姐一个,鸳鸯姐姐一个,金钏儿姐姐一个,平儿姐姐一个。这倒是四个人的,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么清白!”众人听了,都笑道:“果然明白。”宝玉笑道:“还是这么会说话,不让人。”林黛玉听了,冷笑道:“他不会说话,他的金麒麟也会说话。”一面说着,便起身走了。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,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。宝玉听见了,倒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,忽见宝钗一笑,由不得也笑了。宝钗见宝玉笑了,忙起身走开,找了林黛玉去说话。贾母因向湘云道:“吃了茶,歇一歇,瞧瞧你的嫂子们去。园里也凉快,同你姐姐们去逛逛。”湘云答应了,将三个戒指儿包上,歇了一歇,便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。众『奶』娘丫头跟着,到了凤姐那里,说笑了一回出来,便往大观园来。见过了李宫裁,少坐片时,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。因回头说道:“你们不必跟着,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。留下翠缕伏侍就是了。”众人听了,自去寻姑觅嫂,早剩下湘云翠缕两个人。翠缕道:“这荷花怎么还不开?”史湘云道:“时候没到。”翠缕道:“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,也是楼子花。”湘云道:“他们这个,还不如咱们的。”翠缕道:“他们那边有棵石榴,接连四五枝,真是楼子上起楼子。这也难为他长。”湘云道:“花草也是同人一样,气脉充足,长的就好。”翠缕把脸一扭,说道:“我不信这话。若说同人一样,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?”湘云听了,由不得一笑,说道:“我说你不用说话,你偏好说。这叫人怎么好答言!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,或正或邪,或奇或怪,千变万化,都是阴阳顺逆。多少一生出来,人罕见的就奇,究竟理还是一样。”翠缕道:“这么说起来,从古至今,开天辟地,都是阴阳了?”湘云笑道:“糊涂东西,越说越放屁,什么都是些阴阳。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!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,阳尽了就成阴,阴尽了就成阳。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,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。”翠缕道:“这糊涂死了我!什么是个阴阳?没影没形的。我只问姑娘,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?”湘云道:“阴阳可有什么样儿,不过是个气,器物赋了成形。比如天是阳,地就是阴;水是阴,火就是阳;日是阳,月就是阴。”翠缕听了,笑道:“是了,是了。我今儿可明白了。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‘太阳’呢,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‘太阴星’,就是这个理了。”湘云笑道:“阿弥陀佛!刚刚的明白了。”翠缕道:“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,难道那些蚊子、虼蚤、蠓虫儿、花儿、草儿、瓦片儿、砖头儿,也有阴阳不成?”湘云道:“怎么没有呢!比如那一个树叶儿,还分阴阳呢。那边向上朝阳的就是阳,这边背阴覆下的就是阴。”翠缕听了,点头笑道:“原来这样。我可明白了。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,怎么是阴呢?”湘云道:“这边正面就是阳,那反面就为阴。”翠缕又点头笑了,还要找几件东西问,因想不起个什么来,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,便提起来,笑道:“姑娘这个,难道也有阴阳?”湘云道:“走兽飞禽:雄为阳,雌为阴;牝为阴,牡为阳;怎么没有呢!”翠缕道:“这是公的,到底是母的呢?”湘云道:“这连我也不知道。”翠缕道:“这也罢了。怎么东西都有阴阳,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?”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:“下流东西!好生走罢。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。”翠缕笑道:“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。我也知道了,不用难我。”湘云笑道:“你知道什么?”翠缕道:“姑娘是阳,我就是阴。”说着,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。翠缕道:“说是了,就笑的这样。”湘云道:“很是很是。”翠缕道:“人规矩主子为阳,奴才为阴,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!”湘云笑道:“你很懂得。”一面说,一面走,刚到蔷薇架下,湘云道:“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,金晃晃在那里。”翠缕听了,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,笑道:“可分出阴阳来了。”说着,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。史湘云要他捡的瞧,翠缕只管不放手,笑道:“是件宝贝,姑娘瞧不得。这是从那里来的?好奇怪。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。”湘云道:“拿来我瞧瞧。”翠缕将手一撒,笑道:“请看。”湘云举目一验,却是文采辉煌的一个金麒麟,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。湘云伸手擎在掌上,只是默默不语。正自出神,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,笑问道:“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?怎么不找袭人去?”史湘云连忙将那麒麟藏起,道:“正要去呢。咱们一处走。”说着,大家进入怡红院来。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迎风,忽见湘云来了,连忙迎下来,携手笑说一向别情景况。一时,进来归坐。宝玉因笑道:“你该早来,我得了一件好东西,专等你呢。”说着,一面在身上『摸』掏,掏了半天,阿呀了一声,便问袭人:“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?”袭人道:“什么东西?”宝玉道:“前儿得的麒麟。”袭人道:“你天天带在身上的,怎么问我!”宝玉听了,将手一拍,说道:“这可丢了。往那里找去。”就要起身自己寻去。史湘云听了,方知是他遗落的,便笑问道:“你几时又有了麒麟了?”宝玉道:“前儿好容易得的呢,不知多早晚丢了。我也糊涂了。”史湘云笑道:“幸而是顽的东西,还是这么慌张。”说着,将手一撒:“你瞧瞧,是这个不是?”宝玉一见,由不得欢喜非常,因说道:……不知是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相关文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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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《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诗曰:“豪华虽足羡,离别却难堪。博得虚名在,谁人识苦甘。&rdqu......
- 《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话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,约定与秦钟读夜书。偏那秦钟秉赋最弱,因在......
- 《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话说宝玉举目,见北静王水溶头上带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,穿着江牙海水......
- 《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来升闻得里面委请了凤姐,因传齐同事人等说道:&l......
- 《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,心中实在无趣,每到晚间,不过和平......
- 《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,只见有人回说:“瑞大爷来了。”凤......
- 《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,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,稀奇些的果品,装了十六......
- 《第 十 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,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,给秦钟磕了头,宝玉方才不......
- 《第 九 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。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......
- 《第 八 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题曰:“古鼎新烹凤髓香,那堪翠斝贮琼浆。莫言绮谷无风韵,试看......
- 《第 七 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题曰:“十二花容『色』最新,不知谁是惜花人。相逢若问何名氏,......
- 《第 六 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题曰:“朝叩富儿门,富儿犹未足。虽无千金酬,嗟彼胜骨肉。&rdqu......
- 《第 五 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题曰:“春困葳蕤拥绣衾,恍随仙子别红尘。问谁幻入华胥境,千古......
- 《第 四 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,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,又说......
- 《第 三 回 托内兄如海酬训教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,不是别人,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。......
- 《第 二 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诗云:“一局输赢料不真,香销茶尽尚逡巡。欲知目下兴衰兆,须问......
- 《第 一 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》原文翻译 - - 《红楼梦》前60回 - - 此开卷第一回也。作者自云,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,故将真事隐去,而借......